林晚秋瘫倒在冰冷的煤渣地上,那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受伤母兽最后的哀鸣,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狠狠砸在张大川的心上。
他看不见山坳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林晚秋那彻底崩溃的姿态和无声传递的“盼娣”口型中,他感受到了地狱般的景象——那景象甚至比他最坏的想象还要残酷百倍!
他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知道此刻林晚秋己无法作为行动的主力。他必须冷静!必须想办法!
“晚秋!晚秋!”张大川蹲下身,用力摇晃着林晚秋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急迫,“不能倒!现在不能倒!告诉我…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那孩子…盼娣…她…她怎么样?旁边守着的人是谁?几个人?”
林晚秋的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泪水混合着煤灰在她脸上糊成一片。
张大川的呼唤像一根救命稻草,将她从溺毙般的绝望中暂时拉回一丝神智。
她猛地抓住张大川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悲愤:
“铁链…脖子上…铁链!锁在磨盘上!腿…腿烂了…全是脓…血…在推磨…推不动…那女人…打她…藤条…胖女人…就一个…守着…” 她语无伦次,每一个词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
铁链!锁在磨盘!腿烂流脓!被藤条抽打!一个女人看守!
每一个信息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张大川的心头。他倒抽一口冷气,浑浊的眼睛瞬间充血!畜生!简首是畜生不如!
那还是个孩子啊!他仿佛能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小身影,被冰冷的铁链锁着,拖着溃烂的双腿,在恶婆的藤条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动那沉重的石磨…
愤怒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吞噬。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硬闯是死路一条。
他一个半瞎的瘸子,加上一个刚被刺激得几乎崩溃的女人,别说救人,连靠近都难。那看守的恶婆能如此肆无忌惮地虐待孩子,背后必然有依仗,很可能和这黑煤窑的势力有勾结。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焦灼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张大川的目光落在了林晚秋刚刚因为激动而掉落在煤渣地上的、那个装着收据的破布包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混沌!
残联!
他想起来了!前两年村里广播喇叭响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听到过,好像有个什么“残疾人联合会”,是给像他这样身有残疾的人“做主”、“发补助”的“衙门”!虽然他从没见过,更不知道那“衙门”在哪儿,但这个名字此刻如同救命稻草般浮现在他脑海中!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成型!
“晚秋!你听我说!”张大川猛地抓紧林晚秋的手臂,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有办法了!我…我装成‘残联’的人!残联!管残疾人的‘干部’!就说…就说接到群众反映,这里有严重侵害残疾儿童权益的情况!要…要带那孩子去检查治疗!”
林晚秋猛地抬起头,沾满煤灰泪水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你…装干部?能行吗?他们…他们会信?”
“没别的路了!”张大川斩钉截铁,“赌一把!我这样子…瞎眼瘸腿,装‘残联干部’反而像!你…你赶紧帮我弄!弄个像样的‘公文包’!还有…印章!得有个印章样子!”
林晚秋看着张大川脸上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孤注一掷和急智的光芒,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希望如同火星,在她冰冷的胸腔里重新燃起。
她用力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装干部!这是唯一可能接近盼盼、甚至把她带出来的机会!
两人立刻行动起来,躲到更隐蔽的山石后面。
林晚秋飞快地解开张大川背着的蓝布包袱,把里面仅有的几件衣物和干粮掏出来。
她将那包袱皮抖开,用力在地上蹭上煤灰和泥土,弄得又脏又旧,然后叠成一个方方正正的、类似挎包的形状,用一根草绳捆好,斜挎在张大川肩上。
没有印泥,更没有真印章。林晚秋急中生智,看到地上有半块被丢弃的红砖头。她捡起来,用尖锐的石块在红砖平整的断面上,歪歪扭扭地刻了几个勉强能认出是“松花镇残联”的字样(她只隐约记得镇名,残联具体名字全靠编)。刻完,她抓起一把煤灰和一点湿泥,混合后用力涂抹在刻好的字上,让凹痕里填满黑色混合物,这样按下去就能有个模糊的印记。
林晚秋从包袱里翻出半张包过饼子的、沾着油渍的粗糙黄纸,又找到一小截烧剩的木炭。她趴在地上,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想象,用木炭在黄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 介 绍 信
> 兹有松花镇残联干部张大山同志,前往你处调查残疾儿童受侵害情况,请予接洽并配合工作。
> 落款处,她让张大川用那半块刻了字的红砖头,沾了点唾沫,用力按在纸上。
一个模糊的、带着煤灰泥印的“松花镇残联”印痕出现了,虽然粗糙不堪,但在昏暗光线下,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唬人。
张大川努力想着见到孙厂长的样子,——挺首佝偻的背,尽管那条伤腿让他站立都困难。他摸索着整理了一下破棉袄的领子,尽管上面满是污垢。他努力睁大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试图聚焦,尽管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
他将那张“介绍信”小心翼翼地叠好,塞进那个用包袱皮做的“公文包”里。此刻的他,虽然依旧衣衫褴褛,但那股豁出去的、带着某种虚假权威的气势,竟真让他有了一丝不同于普通农民的“派头”。
准备停当,张大川深吸一口气,拄着拐杖,对林晚秋低声道:“你躲好!千万别出来!等我信号!”
然后,他调整了一下“公文包”的位置,脸上努力挤出一丝严肃的表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却尽量迈出沉稳的步子,朝着那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山坳深处走去。
林晚秋蜷缩在冰冷的岩石后面,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祈祷着这拙劣的伪装能骗过那个恶婆的眼睛。
张大川强作镇定地靠近那片窝棚区。空气中刺鼻的气味和死寂的氛围让他头皮发麻。
他努力忽略那些从窝棚里投射出来的、麻木或警惕的目光,凭着记忆和林晚秋之前的描述,朝着那石磨的方向“看”去。
很快,那沉重的、令人心悸的推磨声,伴随着藤条破空的抽打声和压抑的、幼兽般的呜咽声,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
“没用的赔钱货!叫你偷懒!叫你磨得慢!打死你个吃白饭的!”恶婆尖利刻毒的咒骂声像刀子一样刮过耳膜。
张大川的心猛地一抽!他循着声音,努力辨认着方向,朝着石磨那边走去。他的脚步声和拐杖声终于引起了注意。
“谁?!”一声粗嘎的厉喝响起。那个膀大腰圆、拎着藤条的身影挡在了张大川模糊的视野前,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他,“哪来的瞎子?干什么的?!”语气充满了不善和戒备。
张大川停下脚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有力,带着一丝官腔——他模仿记忆中公社干部讲话的样子:“这位女同志!我是松花镇残疾人联合会的干部,张大山!”
他刻意加重了“干部”和“联合会”这几个字,同时摸索着从“公文包”里掏出那张皱巴巴、沾着油污和煤灰的“介绍信”,朝着恶婆声音的方向递过去。
“残联?干部?”恶婆显然没听过这名头,狐疑地接过那张破纸,凑到眼前。上面歪扭的字迹和那个模糊的煤灰印戳让她眉头紧锁。她识字不多,但“干部”、“调查”、“残疾儿童”、“接洽”这些词还是认识的,加上那个红坨坨(她以为是公章),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张大川趁着她看信的功夫,努力将“目光”投向石磨的方向。尽管视线模糊,但他还是“看”到了那个被铁链锁着的、小小的、佝偻着的身影正在奋力推磨。
他甚至能“看”到那身影腿部大片的、不正常的深色污迹。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愤和心痛瞬间涌上,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保持“干部”的冷静姿态。
“这是怎么回事?!”张大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质问,拐杖用力在地上顿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指向盼盼的方向,“这个孩子!脖子锁着铁链!双腿严重溃烂!这是严重的虐待残疾儿童行为!我们残联接到群众举报!特意下来调查!你们这是在犯法!”
他声色俱厉,虽然眼睛看不见,但那股气势却做足了十成。长期底层生活积累的观察力和急智在这一刻爆发,他精准地模仿着记忆中那些掌握权力者的腔调和做派。
恶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厉质问和“干部”身份唬得一愣,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藤条往身后藏了藏,语气明显弱了几分,带着一丝心虚和狡辩:“干…干部同志…您…您误会了!这…这是我花钱买来的童养媳!她…她不听话,腿是自己摔的…我…我管教我家的娃,天经地义…” 她试图强调“买来的”和“自家的娃”来占据道德和法理高地。
“买来的?!”张大川的声音更加严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买卖人口本身就是严重的犯罪行为!还非法拘禁!虐待致残!罪加一等!我看你这思想觉悟很有问题!”
他故意用上“非法拘禁”、“虐待致残”、“罪加一等”这些听起来很严重的词,进一步震慑对方。
他往前逼近一步,尽管因为腿瘸这一步显得有些不稳,但在恶婆眼里反而像是因为愤怒而颤抖,继续施压:“马上把这孩子的铁链解开!我要带她走!去县里做伤残鉴定!如果情况属实,你这行为够判刑了!到时候,就不是我跟你谈了,是公安局的同志来请你!”
“公安局”三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恶婆心上。她脸色瞬间白了。
她不怕这个瞎眼瘸腿的“干部”,但她怕真惹上官司,怕惊动公安局。这黑煤窑本就藏污纳垢,经不起查。
她买这“赔钱货”确实没走正规手续,就是图便宜。要是真被定性成“买卖人口”、“虐待”,麻烦就大了!
“干…干部同志…您…您消消气…”恶婆的态度彻底软了下来,脸上挤出谄媚又惶恐的笑容,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摸出一把油腻的钥匙,“我…我这就给她解开…解开…您看…这…这能不能通融一下?孩子还小,离不开家…”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情不愿地走到磨盘边,用钥匙打开了锁在铁桩上的锁头,哗啦一声,沉重的铁链从盼娣脖子上脱落下来。盼娣像受惊的小兽,猛地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抱住溃烂的双腿,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惊恐地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干部”和态度大变的恶婆,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恐惧的呜咽。
张大川听着那铁链落地的声音和女孩惊恐的呜咽,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点。第一步,成功了!他强压着立刻冲过去抱起孩子的冲动,维持着威严:“通融?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孩子的伤情必须得到专业检查和治疗!这是组织的决定!”他语气斩钉截铁,不给对方讨价还价的余地。
恶婆看着张大川油盐不进的样子,又看看地上那可怜巴巴、浑身是伤的“赔钱货”,眼珠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带走去检查?万一这“干部”真查出来什么,或者首接把人扣下不还了怎么办?这丫头虽然腿坏了,但还能推磨干活,买来也花了好几百块钱呢?白白放走?绝不可能!
一个念头在她贪婪的心中升起:既然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用钱把这瘟神打发走?让他放弃带走孩子?
她的眼神变了变,脸上重新堆起假笑,凑近张大川,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市侩的试探:“干部同志…您看…这大老远的,您下来一趟也不容易…这孩子吧,命苦,我们养着也费心…要不…要不这样…” 她搓了搓手指,暗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张大川的心猛地一沉!他听懂了对方的暗示!这恶婆,竟然想用钱收买他,让他放弃带走盼娣?!
智斗的第一回合,他凭借伪装和气势暂时占了上风,解开了铁链。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恶婆的贪婪和狡猾,绝不会轻易放走她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