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山林特有的清冽和暖意,透过简陋木窗的缝隙,在房间内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草药苦涩的气息,以及一种……属于阳光晒透棉被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冷锋躺在铺着素色碎花床单的木床上,意识从深沉的昏睡中艰难地挣脱出来。身体的剧痛依旧存在,但不再是那种撕裂灵魂的尖锐,而是转化为一种沉重的、无处不在的钝痛和虚弱。每一次呼吸,胸口那沉重的心跳熔炉依旧存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神经,带来阵阵闷痛和生命被缓慢抽离的虚弱感。腰肋处的伤口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传来火辣辣的灼痛和紧绷感。
视觉强化功能在低功率下自动运行。他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朴素。一张书桌靠墙摆放,上面整齐地垒着几叠作业本和教材,一个插着几支素雅野花的玻璃瓶,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墙壁上贴着几张色彩鲜艳的教学挂图(分子结构、世界地图)和几张学生的蜡笔画。唯一的装饰是一个挂在窗边的、用贝壳和彩色石子串成的风铃,在微风中发出极其轻微的、清脆的碰撞声。
这里是安然的卧室,或者说,是她在这所青石镇中学教师宿舍里的家。
记忆如同破碎的镜片,带着锋利的边缘刺入脑海:冰冷的虫族基地、亡命的奔逃、坠落的救生舱、篝火旁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伤口被触碰时的剧痛、以及那诡异铠甲对治疗的排斥……
吱呀。
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安然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今天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浅蓝色衬衫,外面套着件米色的薄毛衣开衫,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疲惫却依旧温婉的眉眼。看到冷锋睁着眼睛,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带着欣喜和如释重负的笑容。
“你醒了!太好了!”她的声音刻意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哄孩子般的温柔,“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她走到床边,将瓷碗放在床头柜上。碗里是熬得浓稠、散发着淡淡药香和米香的粥。
冷锋想开口,喉咙却干涩灼痛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
“别急,别说话。”安然立刻会意,连忙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插上一根吸管,小心地递到冷锋嘴边。“来,先喝点水。慢点,小心呛着。”
清凉的水顺着吸管流入喉咙,带来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滋润感。冷锋贪婪地吮吸着,感觉干涸的喉咙和灼痛的肺部都得到了些许缓解。
“慢点喝,还有很多。”安然耐心地举着水杯,看着他喝水,眼神里的担忧并未完全散去。“昨天救援队清理了滑坡的路,我们把你送到了镇卫生所。医生说……你的伤很重,失血过多,感染也很严重,还伴有严重的脑震荡迹象……能撑到现在,真的是奇迹。”
她放下水杯,拿起粥碗,用小勺轻轻搅动着,吹散热气。“卫生所条件有限,只能给你做了紧急清创缝合,打了强效抗生素。医生说必须尽快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做全面检查和后续治疗……但你的身份……”
安然的声音顿住了,她抬起头,清澈的目光首视着冷锋覆盖着部分生物甲壳的脸庞,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关切、疑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镇上的人……还有卫生所的医生……都看到了你……身上的……”她斟酌着用词,目光扫过冷锋在被子外的手臂和肩膀,那里深灰色的生物铠甲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他们很……困惑。也很害怕。警察也来了,想询问你的身份和来历……可是你一首昏迷着……”
冷锋的心脏猛地一沉!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因清水而缓解的喉咙。暴露了!虫族铠甲……这种非人的东西……一旦被官方注意到……后果不堪设想!他会被当成怪物抓起来研究!或者更糟……引来虫族的注意!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急促的嘶鸣,身体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绷紧,牵动了伤口,带来一阵剧痛。
“别怕!别紧张!”安然立刻察觉到了他的恐惧,连忙放下粥碗,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安抚性地按在他覆盖着铠甲的手臂上。冰冷的甲壳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颤,但她没有退缩。“我没有让他们靠近!我……我说你是我远房的表弟!在城里打工出了意外,被不明物体砸伤了,衣服都……都烂了,这……这是我临时找来给你遮体保暖的……特殊防护服!”
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脸颊也因为撒谎而微微泛红。
“防护服?”冷锋的意识中,铠甲的反馈信息流冰冷地闪烁:“材质分析:未知生物几丁质合金。能量特征:异常。与人类己知防护服数据库:0%匹配。”
这谎言……太拙劣了。
“我知道这很牵强……”安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窘迫和无奈,“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总不能告诉他们……你穿着……这个从天而降吧?那样事情就太复杂了……你会被带走……我……”她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后怕,“警察暂时接受了我的说法,但要求你清醒后必须去派出所登记身份,解释清楚事故经过。还有……市里的医院……没有身份证明,没有监护人签字,他们也不敢接收你进行深度治疗……”
她看着冷锋,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一丝无助。“现在……只有你能告诉我,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我才能帮你。”
我是谁?
从哪里来?
发生了什么?
这三个最简单的问题,此刻却如同三座沉重的大山,狠狠压在冷锋的心头。
冷锋。星际舰队第十三小队成员。代号“流星”。来自月影号驱逐舰。执行垃圾行星X-7回收任务。遭遇虫族伏击。战友惨死。被俘。改造基地。强制穿上虫族初级铠甲。亡命逃亡。坠落地……
不!不能说!
任何一个字泄露出去,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虫族可能还在搜寻他这个“失败的第十三序列”!人类军方一旦得知他穿着虫族铠甲,会怎么对待他?切片研究?还是当成虫族间谍首接处决?更何况,他身上这套铠甲还在持续吞噬他的生命,腰肋的伤口感染未愈,脑震荡带来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他现在的状态,根本经不起任何折腾!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看着安然那双清澈的、充满期待和担忧的眼睛,内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剧烈挣扎和痛苦。
信任她?将一切都告诉她?将这份足以毁灭他、甚至可能牵连她的巨大秘密,压在这个刚刚救了他一命的柔弱女子肩上?
不!他不能!他不能把她拖入这无尽的深渊!
可是……不告诉她,又能如何?身份无法证明,重伤无法得到有效治疗,警察的盘问无法应对……他就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留在这里,只会给安然带来无穷的麻烦和危险!
绝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覆盖着甲壳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安然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理解。“是不是……和那些追你的人有关?和……你身上的‘防护服’有关?”
她的敏锐让冷锋心头一凛。
“如果你不想说……或者不能说……”安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那……我们只能……继续这个谎言了。”
冷锋猛地睁开眼,看向她。
安然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警察那边,我可以继续周旋。就说你头部受伤严重,暂时性失忆了!记不清自己的名字,记不清从哪里来,只记得……只记得自己叫‘阿锋’!是我的远房表弟!这样,至少能争取一些时间!”
失忆?
冷锋愣住了。这个在影视剧里用烂了的桥段,此刻却成了唯一可行的救命稻草。
“至于市里的医院……”安然皱紧了眉头,眼中满是忧虑,“没有身份证明,确实很难办。但你的伤……尤其是感染和脑震荡……拖不得。镇卫生所的医生尽力了,但条件有限……只能靠口服抗生素和换药撑着……效果……”
她没说下去,但冷锋能清晰地感觉到腰肋伤口传来的、持续不断的灼痛和感。铠甲反馈的“生命体征:虚弱”状态没有丝毫改善。失忆的谎言或许能应付警察一时,但无法治愈他身体的创伤。
“还有一个办法……”安然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犹豫和冒险。“我的一个学生家长……李叔……他在镇上开了家老中医诊所,祖传的手艺……对治疗外伤和调理很有一套。他……人很好,嘴巴也严。只是……你这身‘防护服’……”
她看着冷锋身上的铠甲,意思不言而喻。让一个老中医看到这东西,风险同样巨大。
冷锋陷入了沉默。剧烈的思想斗争在脑海中翻腾。失忆的谎言,是权宜之计,能暂时隐藏身份,但治标不治本。身体的伤势和铠甲的威胁,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去找那个老中医?暴露的风险极高,但或许是唯一能活下去的希望……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袭来,牵扯着腰肋的伤口和沉重的胸口,痛得冷锋蜷缩起来,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阿锋!”安然吓了一跳,连忙俯身轻拍他的背(避开铠甲覆盖的区域),眼中满是焦急。“别急!别急!慢慢想!身体要紧!”
剧烈的咳嗽和随之而来的剧痛,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冷锋心中摇摆的天平。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弄清楚一切,才有机会……找到回去的路,或者……复仇!
他艰难地抬起手,覆盖着深灰色甲壳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指向了窗外——指向安然所说的那个老中医诊所的方向。
他选择了冒险。
安然看着他的动作,明白了他的选择。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担忧,有决绝,也有一丝如释重负。她用力点了点头。
“好!我去请李叔!你……躺着别动,尽量别让他看到太多……”她快速交代着,起身匆匆离开了房间。
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冷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失忆的谎言如同一个脆弱的肥皂泡,在阳光下折射着虚幻的光彩,却随时可能破裂。而即将到来的老中医,则像一场未知的审判。冷锋躺在充满阳光味道的陌生床铺上,被深灰色的虫族铠甲禁锢着,被伤痛折磨着,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对眼前这个女子深深的愧疚。
他闭上眼,疲惫和伤痛如潮水般涌来。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唯一清晰的念头是:阿锋……这个由谎言编织的名字,将成为他在地球上,在这短暂而脆弱的“新生”里,唯一能抓住的、伪装的身份。
谎言的开端,亦是亡命之徒在地球屋檐下,战战兢兢藏起獠牙与伤痕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