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青石镇上空。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深秋露水凝重的湿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教师宿舍楼下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微弱的星光下伸展着,如同鬼魅干枯的手臂。
冷锋站在狭窄的阳台上,深蓝色的校服外套拉链依旧拉到下颌,抵御着刺骨的寒意。阳台的铁栏杆冰冷刺骨,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传递到覆盖着铠甲的掌心。他没有回头去看身后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也没有去看楼下安然房间那扇透出微弱暖黄灯光的窗户。
他的目光穿透沉沉的黑暗,落在远处沉睡的小镇轮廓上。低矮的房屋如同匍匐的兽脊,蜿蜒的街道在稀疏的灯火中若隐若现。更远处,是学校操场上模糊的篮球架轮廓,是小镇边缘那片黑黢黢的山林剪影。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死寂的、告别般的宁静里。
体内如同一个濒临崩溃的战场。
腰肋处的伤口在低温下传来阵阵深沉的、如同被冻裂般的钝痛。胸口那沉重的心跳熔炉,搏动得缓慢而滞涩,每一次收缩都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带来强烈的窒息感和深入骨髓的虚弱。初级虫族铠甲紧贴着皮肤,冰冷如同寒铁,那些刺入神经的束流传来持续不断的、细密的刺痛感,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在体内游走。铠甲内部的能量流比往日更加沉寂,却也更显贪婪,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生命力被无情抽吸的清晰感知,仿佛连灵魂都在被这冰冷的甲胄缓慢蚕食。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来自遥远深空的、粘稠而冰冷的精神锁定感。如同跗骨之蛆,从未消散。此刻,在这黎明前的死寂中,它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具有压迫感。他能“感觉”到那无形的、由无数冰冷复眼组成的意志,如同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冰冷地俯视着他,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离开,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对她们最后的保护。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钢针,反复刺穿着心脏。
吱呀——
身后卧室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混合着草药苦涩和淡淡暖香的气息飘了出来,是安然房间里熟悉的味道。
冷锋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弓弦。他没有回头。
细碎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下。安然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门内的阴影里。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比寒风更刺骨。冷锋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目光的重量,那目光里混杂着担忧、恐惧、不舍,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深沉的悲伤。
“东西……都收拾好了。”安然的声音响起,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刚刚哭过,又强行忍住。“李叔……给你配了些药,止疼的,还有……稳定心神的。他说……军校那种地方,比不得家里,让你……自己多保重。”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
冷锋依旧沉默。放在冰冷栏杆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刮过粗糙的铁锈。保重?以他现在的状态,踏入那钢铁洪流,等待他的,只有更严酷的压榨和更彻底的禁锢。
“小雅……”安然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她昨晚……哭了好久……抱着那个掉了耳朵的兔子……说要把兔子给哥哥……让兔子陪哥哥去很远的地方……”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兔子……我放在你背包侧袋了。”
一只掉了耳朵的旧布兔子……冷锋的胸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窒息感瞬间加剧!心脏熔炉沉重地搏动了一下,带来一阵剧烈的抽痛。眼前仿佛浮现出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笑脸,和她抱着兔子、泪眼婆娑的可怜模样。那纯真的牵绊,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刀,切割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阿锋……”安然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向前挪了一小步。冷锋甚至能听到她因克制哭泣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到了那边……不管多难……不管他们要你做什么……答应我……答应我一件事情……”
冷锋的身体僵硬如铁。他等待着。
“不要……变成没有心的武器。”安然的声音如同泣血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不要……让那冰冷的东西……吃掉你的心跳。”
“铠甲会吞噬心跳……但吞噬不了心跳的意义。”
她的话语,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弱却执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冷锋被绝望和冰冷铠甲层层包裹的内心!他猛地闭上眼!覆盖着铠甲的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贲张起来!一股冰冷暴戾的能量在胸口漩涡核心处疯狂涌动,几乎要冲破压制!腰肋处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心跳……意义……
在虫族基地的绝望挣扎,是为了心跳。
在亡命逃亡的宇宙深渊,是为了心跳。
在这短暂而脆弱的“新生”里,安然递来的水,小雅纯真的笑容,李叔苦涩的汤药……这些微不足道的暖意,支撑着他残破的心跳,熬过了一次次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心跳的意义,是挣扎求生的本能,是亡命之徒最后的尊严,也是……对这点点滴滴人间微光的,无法言说的……眷恋?
嗡!!!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绝对恶意的精神冲击波,毫无征兆地如同无形的海啸,狠狠撞入冷锋的意识核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首接!是神经树丛!它仿佛被安然那句首指核心的话语彻底激怒!冰冷的意念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刺入冷锋的脑海:
“容器……背叛……”
“销毁……程序……”
“回归……或湮灭……”
剧痛!如同头颅被瞬间劈开!冷锋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铁栏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猩红的血光充斥!喉咙里涌上强烈的腥甜!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痛呼出声,嘴角却溢出了一缕暗红的血丝!
“阿锋!”安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惊呼着想要冲过来。
“别过来!”冷锋猛地抬手,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他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覆盖着铠甲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强忍着颅内撕裂般的剧痛和翻腾的气血,猛地转过身!
惨淡的晨光透过阳台门,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额头上被栏杆撞出的红痕清晰可见,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迹。那双低垂在碎发阴影下的眼睛抬起,看向安然。那眼神里,不再是彻底的冰冷和死寂,而是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剧痛、挣扎和……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微弱却炽热的火焰!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安然,看着那张写满惊恐、担忧和泪水的脸。那目光如同烙印,要将她的样子刻进灵魂最深处。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无比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无声的承诺。
为了这点心跳的意义。
安然读懂了他眼中的决绝和那沉重的承诺。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因为巨大的悲伤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冷锋不再停留。他抓起靠在墙边那个洗得发白的旧背包——里面只有几件安然准备的换洗衣物、李叔的草药包,以及侧袋里那只掉了耳朵的布兔子。背包很轻,却像一座山压在肩上。
他拉紧校服拉链,将背包甩在身后,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空洞而沉重。
楼下的小院门被轻轻推开。冰冷的晨风卷着枯叶扑面而来。他最后看了一眼二楼安然房间那扇透出暖黄灯光的窗户,窗玻璃上似乎映着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正趴在窗边。
他猛地收回目光,如同斩断最后的牵绊,大步踏入门外浓稠的、如同告别挽歌般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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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镇沉睡在黎明前的死寂里。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冷锋沿着空荡的街道,朝着镇外约定的汇合点走去。脚步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踏在虚脱的边缘。胸口的心跳熔炉搏动得艰难无比,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和神经束的刺痛。铠甲的冰冷触感紧贴着皮肤,贪婪地汲取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躯壳,在寒风中踽踽独行。身后的小镇轮廓在黑暗中渐渐模糊,如同一个正在远去的、温暖的梦。
镇口,那座废弃的、爬满枯藤的旧磨坊旁。一辆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线条却极其冷硬流畅的军用悬浮越野车,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停在浓重的阴影里。车体覆盖着哑光涂层,完美地融入黑暗,只有车头两侧细长的LED日行灯,散发着幽冷的、如同毒蛇瞳孔般的白光。
车旁,站着两个身影。
其中一个,正是张振。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深灰色城市作战服,外面罩着一件同样深色的战术风衣,脸上戴着宽大的战术墨镜,遮住了锐利的鹰眼。他双手抱胸,身体如同标枪般挺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墨镜,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在从黑暗中走来的冷锋身上。那目光里,不再有在青石镇时的审视和疑惑,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看待一件危险物品般的评估和戒备。
在张振侧后方一步的位置,站着另一个男人。他同样穿着深灰色的作战服,但肩章和臂章的位置空空如也。他的身材比张振稍矮,却更加精悍,像一块被流水打磨过的黑曜石。脸上没有任何遮挡,是一张极其普通、丢进人堆就找不到的脸。但那双眼睛,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的目光同样落在冷锋身上,如同无形的枷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漠然。他是影子,是利刃,是军校派来确保“物品”安全送达的保险栓。
冷锋走到距离越野车五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冰冷的晨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拍打在他身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张振那穿透性的审视目光,以及另一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气。胸口的心脏熔炉在这巨大的压力下搏动得更加紊乱,铠甲内部的能量流也出现了细微的躁动。
张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头,对着那个如同影子般的男人示意了一下。
影子男上前一步,动作迅捷无声,如同鬼魅。他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小、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扫描仪。冰冷的蓝光如同探针,瞬间扫过冷锋全身,重点在他胸口和着铠甲的右臂位置停留了片刻。
扫描仪屏幕上,代表能量辐射的曲线瞬间飙升至危险的红区,疯狂跳动!生物特征图谱上更是闪烁着刺眼的“未知”、“高污染”、“排异剧烈”等警告符号!尖锐的警报声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刺耳!
影子男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据,如同在看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几秒钟后,他手指在扫描仪侧面按了一下。刺耳的警报戛然而止。他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眸子看向张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确认目标:‘容器’。生命体征:濒危。能量特征:高危稳定。威胁可控。”张振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毫无感情地宣布。他拉开越野车厚重的后车门,对着冷锋做了一个毫无温度的手势:“上车。”
冷锋没有任何犹豫。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车门前。车内一片漆黑,散发着冰冷的皮革味和淡淡的机油味。他弯腰,准备钻进去。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远处小镇边缘,通往学校的那条小路的尽头。
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穿着单薄的睡衣,外面胡乱裹着安然那件米色的长款风衣。清晨的寒风卷起她散乱的长发和风衣的下摆。是安然。
她站得很远,身影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显得模糊而渺小。她没有呼喊,没有奔跑,只是静静地站着,朝着越野车的方向,如同凝固的雕塑。
冷锋的身体猛地僵住!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覆盖着铠甲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撕裂感瞬间冲垮了他强行构筑的冰冷堤坝!
“上车!”张振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冷锋的神经上。
冷锋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低下头,不再去看那个远处风中伫立的身影,一步跨进了漆黑冰冷的车厢。车门在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如同地狱的闸门落下,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寒冷、灰暗、却残留着最后一丝人间暖意的世界。
越野车强大的引擎发出一声低沉有力的咆哮,幽冷的车灯如同利剑般刺破黎明前的黑暗。车身无声地悬浮而起,没有丝毫震动,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加速,沿着空荡的公路,朝着远方的地平线,疾驰而去。只留下两道迅速消散的幽蓝尾迹和车后卷起的漫天尘土与枯叶。
安然站在冰冷的风中,看着那辆黑色的钢铁巨兽如同吞噬光明的阴影,彻底消失在灰蒙蒙的地平线尽头。
冰冷的泪水终于再次无声地滑落,滴落在脚下的尘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归途镇在身后彻底隐没,沉入一片模糊的灰色轮廓。
前方,是通往星港、通往冰冷钢铁洪流、通往未知深空战场的,没有归途的单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