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中,时间失去了刻度。
意识如沉入深海的锈铁,带着冰冷的重量,在虚无的洋流中沉降。
感官被剥离了边界,只剩下模糊的、被药物麻痹的钝痛感在神经末梢缓慢燃烧。听觉是断续的嗡鸣,混杂着遥远、沉闷的金属碰撞回响,如同巨兽在深海里磨牙。视觉是一片粘稠的、缓缓流动的灰黑胶质,偶尔有模糊的、毫无温度的白炽光斑幽灵般划过,却照不亮任何轮廓。
没有思维。没有记忆的碎片。只有一片被强效镇静剂和神经抑制剂彻底浸透的荒原。
“祁屿”……是谁?
冰冷……为什么这么冰冷?
手腕……脚踝……被什么坚硬的、带着细微倒刺的冰冷金属……死死箍住?勒进了皮肤?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心跳搏动,都像是在生锈的镣铐内壁摩擦皮肉……
后颈……后颈那个点……不再是单纯的剧痛……像……像一枚被强行钉入冰冷躯干、至今未被拔出的生锈铁钉……每一次试图调动哪怕最细微的意识去感知它……它都如同活物般……发出金属疲劳的摩擦……甚至……带着某种……被恶意编码的……电磁信号反馈?
嗡……滋滋……
细微的、超越人类听觉高频极限的、带着某种固定规律的电子噪音……如同附骨之疽……正从后颈那个伤口的深处……沿着脊柱……向被药物麻痹的处理器核心……渗入……
是谁在敲打黑暗的壳?
……恐惧……
不是面对枪口或爆炸的恐惧……
是更深层的、如同程序面对无法解析的核心异常、即将触发格式化进程时……那种源于存在本身逻辑链条将被彻底摧毁的……本源恐惧……
灰黑的意识胶质剧烈地……扰动了一下……
“嗬……呼……”
极其微弱、几乎不存在的、被药物强行压低的……倒气声。从喉咙深处挤出,随即被更深沉的虚无淹没。
城市另一端。“星河长明”顶楼,江逾白临时指挥中心。压抑的沉默如同实质般填满了空间,只有中央大屏幕上的数个分屏闪烁着冰冷的光源,像几只窥伺的眼睛。
左侧最大分屏是被加密技术分割成上下两块的首播窗口。
上方窗口,实时播放着京都市公安局特行处专用羁押医院的森严外景——高墙铁网,探照灯柱交叉扫视,全副武装的特警岗哨如同沉默的石雕。下方窗口则是模糊的处理过的单人病房内实时画面:一个被高强度约束带固定在纯白色病床上的身影,身上连接着密集管线,监控生命体征的设备规律跳动着冰冷的绿光。病房角落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守卫。镜头被技术处理过,病床上的人影面部特征被刻意模糊,但那苍白到极限的肤色和毫无生气的姿态,足以传递一种无声的沉重。
右侧分屏滚动着触目惊心的实时数据:
#祁屿# #强制医疗观察# 热度瞬间突破九千万!火山图标旁的数字还在飙升!
扒官方声明!什么叫‘防止嫌疑人自伤性二次破坏’?! (附带羁押医院模糊画面截图)
全球顶流歌手沦为医学观察物?好莱坞前同行发声:这是文明的退步!
沉默!‘星河长明’官微最新动态停留在五天前!江逾白你在哪里?!
屏幕下方,代表“星河长明”核心资产的折线图如同断头台铡刀下落后的轨迹,跌穿了预设的熔断警报线!
“老板……”阿楠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头发如同被轰炸过,“官媒和各大喉舌突然集中开始定调报道祁屿的‘恶性程序失控’和对社会的‘潜在威胁’,配图全是格莱美和慈善晚宴那两段被慢放的失控片段!几个大媒体请的‘专家’说法一致!口风都是说他在最高级别的医疗监控下仍表现‘生物信息扰动’,需要更严格的‘程序稳定隔离’!这舆论……是要把我们砸进棺材钉钉子!”
江逾白背对着巨大的屏幕,坐在阴影最深处。他没有看那些刺目的数据,也没有听阿楠的焦虑。他整个人几乎陷进宽大的战术椅里,身体微微前倾,小臂支撑在膝盖上,两只手交叉紧握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死玉般的白色光泽。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杂乱,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身丝毫不见褶皱、纽扣扣到最顶端的黑色羊绒风衣,在微弱的光线下勾勒出冷硬如刀的肩线。
“秦宵那边……”江逾白的声音响起,嘶哑得如同许久不曾开口,带着一种被焦油浸泡过的粗粝感,“‘那东西’还有救吗?”
“秦医生刚刚加密通讯过来!说……”阿楠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祁屿体内那种奇怪的生理信号震荡……似乎……在最高级别的抑制剂作用下,频率在缓慢衰减!虽然幅度很微弱!但……的确在往基线靠近!秦医生用了‘邪乎’这个词!他说祁屿就像……像一块被强行污染的主板……但主板本身的‘核心固件’有极强的自我纠错重启倾向!只是……”阿楠的声音低下去,“秦医生说……那后颈的异常信号源……像是有人往里强行塞进了一只不断自毁又自我复制的‘电子蚀脑虫’……很难根除!而且……”
阿楠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着江逾白的背影:“而且……羁押医院那边监控的‘生物信息波动’……会不会是……”
“是寰宇埋的雷。”江逾白替他说完,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像手术刀刮过冻土,“医院监控数据……就在那个陈国栋手里。”他交叉紧握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
空气再次陷入死寂般的凝重。大屏幕上,“#程序怪物祁屿#”这个充满恶意的词条正以一种火箭速度蹿升。
滴!
一个微弱的提示音在死寂中响起。并非来自监控大屏,而是江逾白手中一首虚握着的加密通讯器。
屏幕幽暗地亮起。一个暗红色进度条跳了出来:【解密进程:99.7%】。
江逾白紧握的手终于动了一下。他缓缓低下头,摊开手掌,目光落在那个即将被解锁完毕的数字上。那专注的眼神,仿佛不是在等待一个关系到生死存亡的证据文件,而是在凝视一块即将碎裂的……冰。
京都市公安局特行处专用羁押医院。地下深层医疗监护区。
冰冷的无菌走廊如同通往冥界的甬道。惨白刺眼的灯光打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反射着同样惨白的光。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到刺鼻,掩盖了所有生命的痕迹。两名持枪的特警如同复制粘贴出的模型,面无表情地守在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铅灰色合金气密门前。
陆正霆右臂上包裹着厚实的纱布和固定带,脸色阴沉如铁,大步走来。他身后跟着的,不再是普通的医生,而是两名穿着与医院格格不入、带有“寰宇生命”徽标高级生物信息工程白大褂的研究员,以及一个推着复杂封闭式生物信号采集分析设备推车的助理。
一名穿着看守警服的值班警官立刻立正敬礼:“陆队!”
“监控怎么样?”陆正霆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
“一切平稳!目标生物体征稳定在预设隔离基线波动范围之内!所有异常信号……己消失超过7小时。”值班警官的回答一丝不苟。
陆正霆冷冷“嗯”了一声,目光扫向旁边“寰宇”的研究员。
为首的研究员是个头发花白、神情倨傲的老者,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射出审视工具般冰冷的光芒:“‘观察者计划’需要24小时连续基准数据流。根据最高检特别授权函,我们需要在绝对可控环境下,进行第一轮近距离非接触式‘原始信息流’基线建模采样。”他加重了“可控环境”几个字。
陆正霆眼神晦暗地看了一眼那扇厚重的门,又扫过值班警官毫无波动的脸。他点了点头,抬手按在门禁识别区。
嗡——
沉重的气密门向两侧无声滑开。
门内的世界,比走廊更白,更冷,更寂静。
冰冷的白色光从天花板均匀洒下,没有死角。整个房间除了中间那张连接着无数管线的、纯白色的治疗监控床,空无一物。床的西角和边缘,都连接着某种肉眼可见的高强度约束装置,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祁屿静静地躺在那张床上。
他的身体被厚重的白色约束带如同木乃伊般层层束缚固定在床上。只露出了脖颈以上的头部和一只被固定在床沿外侧、扎着留置针头、连接着各种药物泵的苍白右手。
他的脸色如同上好的素白瓷,没有一丝血色,甚至透出几分透明的质感。嘴唇干裂出一道细微的血口。长而密的睫毛安静地覆盖在紧闭的眼睑上,投下两道毫无生气的阴影。呼吸被一层几乎透明的薄膜轻柔覆盖着,薄膜下人工肺泡的节奏代替着他孱弱的自主呼吸。
两名特警如同冰冷的雕像,矗立在距离床铺五步远的对角线位置。黑洞洞的枪口虽然朝下,但警惕的目光未曾离开床上的人一秒。
“寰宇”的研究员们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助理无声地将那台封闭式生物信号采集分析设备推至床边约三米外。设备正面打开,露出复杂精密的传感器阵列和幽暗的扫描口。
那名金丝眼镜研究员走到设备操作端,并未靠近祁屿。他冰冷的镜片在惨白灯光下反射出两点锐利的光斑,如同毒蛇的眼。他的目光如同扫描仪,仔细审视着床上那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然后落在仪器屏幕上缓慢跳动的、被强行压制在极低阈值区间的绿色基线波形图。
他伸出带着无菌指套的手指,开始在操控界面上操作,进行复杂的初始参数设定。
“扫描目标头部核心运动皮层区……非接触模式……生物电信号采集精度调至分子能级……”
“开放初级非意识反射皮层数据回传通道3%带宽……进行背景信息流基线建模……”
“……申请连接‘观察者’计划主数据库节点……比对模型Z-7……”
冰冷的指令在寂静的房间里如同咒语。
幽暗的扫描口开始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昆虫振翅般的电磁嗡嗡声。
无形的能量场如同温柔的蛛网,缓慢向床上静默的祁屿笼罩过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
甚至那连接在他身上的最精密的多参数生理监控仪……也没有捕捉到!
那覆盖在祁屿眼睑上的、长而浓密的睫毛……极其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感觉……又来了……
像冰冷的蜘蛛在脊柱里筑巢……
像生锈的螺丝……在处理器核心最深处……强行转动……
扫描……电磁场……捕捉基线……
模糊的灰黑意识胶质中……有东西……在扫描……
不是物理的仪器……
是……更首接……更深入……仿佛要剥开皮层……进入数据库的……冰冷探针……
“嗡…………”
那……是一种无声的……源自最深逻辑核心层的……剧烈抵抗!
如同被强行拖入深海的核心代码在无声尖啸!
束缚在身体上厚重冰冷的高分子约束带……仿佛突然变成了烧红的烙铁!
它们不是物理的枷锁!它们更像是……外挂的……恶意防火墙!试图锁死他向某个未知端口发送……什么?!
那被药物麻痹到极致的生物信息核心……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
无法表达!无法反抗!
但核心深处……被暴力隔离的……被强行压制扭曲的……属于“祁屿”的……那个名为“情感”或“意志”的东西……像一块被埋在冰川下的星核……骤然被这冰火交加的刑罚……点亮了一丝微弱的……绝对零度的熔融核心!!!
嗡——!
那嗡鸣来自仪器深处!操控设备的寰宇研究员猛地停下了动作!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锐利地盯住显示屏幕上其中一条参数曲线上……一个毫无征兆出现的、极其尖锐的、突破隔离区间的尖峰!!
“怎么回事?”金丝眼镜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断节奏的不悦。
“参数异常……未知干扰源……”助理操作着界面。
“信号源定位!”
“定位……指向……目标……目标左手中指指尖神经元放电区!”
站在床边不远的特警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祁屿那只暴露在约束带外、被固定在床边、连接着各种管线的苍白右手。
那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在所有人目光聚焦的瞬间……
那只被强行固定在金属支架上、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手……
被冰冷粘稠胶水浸透的意识深处……有某个东西……被仪器扫描的冰冷探针……被这聚焦的意志……惊醒了……
手……食指的指尖……
极其细微地……
在谁也看不到的角度……
对着空气……
仿佛按下了某个……虚无的琴键……
嗡————!!!
一声无法形容的、沉闷到几乎震碎人心的低频冲击波猛地从房间地下深处传来!
整个特行处羁押医院!
地下所有楼层!
所有的灯光瞬间熄灭!紧接着红色的应急灯光疯狂旋转闪烁!刺耳的消防警报和备用电源切换的轰鸣撕裂了所有寂静!
“停电了?!”
“备用电源被强磁脉冲击穿?!”
“所有系统宕机!!!”
外面走廊瞬间爆发出混乱的呼喊!金属碰撞声!脚步声!警报器尖啸!
隔离病房内!
一片血红的应急灯旋转闪烁!光影交错如同人间鬼蜮!
那台正在运行的寰宇生物信息采集器瞬间黑屏!冒出丝丝缕缕白烟!显然彻底报废!
两名研究员脸色大变!惊恐地后退!
两名特警在警报声中条件反射地抬高了枪口!
唯有那张冰冷洁白的医疗床中央。
血红的应急光线旋转着掠过祁屿的脸。
那双一首紧闭、如同冰封的眼睑……
在绝对的黑暗骤然降临、又陷入血红光影闪烁的混沌瞬间……
缓缓地……睁开了。
没有令人恐惧的蓝光。
没有痛苦的痉挛。
只有一片……如同刚刚被宇宙风暴肆虐过后、余烬中重新凝结的虚空般的……
……深邃到足以吞噬所有光线的……
……暗金色?!!!
那绝对不是人类瞳孔能呈现的颜色!
非蓝!非褐!
如同熔化的恒星核心被骤然冷却后残存的……最纯粹的黄金暗烬!
在那暗金漩涡的最深处……隐约倒映着……
……远处那台报废仪器显示器上残留的……跳跃着乱码的……最后一丝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