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车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夜色中滑行,幽灵般碾过沉睡城市冰冷的脉络。街道空旷得寂寥,两侧摩天大厦的轮廓在浑浊的天幕下沉默耸峙,如同巨大无言的墓碑。车顶的呼吸式蓝灯被熄灭,引擎处于几乎不可闻的静音模式,让这架昂贵的黑色金属变成了一把穿行于幽暗的无声匕首。
江逾白仰躺在后排特制的深绒座椅中。车窗外流动的惨白街灯光影在玻璃上切割着他深邃的侧脸,胡茬的阴影在颧骨下方拉出浓重的刀锋线。他闭着眼,没有沉睡。左手摊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膝头,右手则一首虚握着胸前那颗钮扣大小的加密通讯器,掌心贴合着那硬物的棱角。
指尖下通讯器内嵌的微型指示灯正极其微弱地闪烁着稳定绿光。那是阿楠在总部核心数据堡垒中建立的另一条神经:所有关于“铼-190(Re-190)”同位素指纹的新进动向、任何与沈墨及其寰宇生命核心项目库相关的突发公共信息流、尤其是追踪组对“蓝工装”目标落网情况的死线汇报……
所有信息都在无声地流经这颗埋在心脏前方的“眼睛”和“耳朵”。
【目标车辆驶入目标区域。无异常安保反应。】
车载AI的合成女音在绝对寂静中低柔响起。江逾白眼睫未动。悬浮车如同融入暗影的活物,在近郊一片被废弃多年的低密度仿生态工业园深处减速、停泊。巨大的全息生态温室早己破碎,扭曲的合金骨架如同史前巨兽的枯骨,指向灰蒙蒙的穹顶。一座早己断电的智能仓储中心侧翼小楼在杂草丛生中矗立,锈迹斑斑的磁悬浮货梯井架歪斜着。
车停稳。江逾白睁开了眼。眸中沉淀的疲惫如同碎星沉入无尽深潭,只余一片冰冷暗涌的意志洪流。推门,没有寒暄,没有预热,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废墟的潮湿铁锈味钻入肺腑。皮鞋踏在龟裂的水泥路面,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早己等候在楼侧阴影里的西名精悍身影无声走出。黑色作战服将他们融入暗夜,脸上罩着战术防窥面罩,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地交汇一瞬,随即簇拥在江逾白身后两侧。如同无声拉开的、带着血腥硝烟味的幕布。
锈死的侧滑门被暴力技术破解,发出刺耳干涩的摩擦声,向内滑开一道仅供一人通行的缝隙。霉味混合着灰尘气息涌出,楼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几道微弱如豆的红外光斑从江逾白身后人影手中的设备射出,勾勒出内部布满废弃管道和倒塌物件的迷宫轮廓。
无声深入。脚步声在空旷的混凝土空间里产生细微回声,又被黑暗吞噬。绕过一座巨大废弃的冷凝器基座,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频率不规则的金属碰撞声。细微,压抑。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某种濒死昆虫的心跳。
红外光斑最终聚焦。
角落深处。一根剥落了外皮、着冰冷钢筋的巨大承重柱上。
一个人影。
双手被特制高密度合金镣铐反铐在身后,合金链环深深勒进柱子的钢筋缝隙,另一副同样质地的镣铐将他的脚踝死死锁死在两根冰冷的承重钢梁上。那镣铐并非手铐那般简易,厚重如同中世纪刑具,锁死部位内嵌着高频脉冲压制器微弱的放电指示灯。
他穿着一件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蓝色工装夹克,脸上布满血痕和青紫的殴打痕迹,右眼肿得只剩一条缝。鼻梁似乎断裂,鼻孔下方凝结着暗红血块。他蜷缩着身体,每一次无意识的抽动都会牵动锁死的镣铐,发出短促尖锐的金属刮擦声。红外光线下,他左手中指和无名指极不自然地扭曲着,呈现出诡异的角度,明显被蛮力硬生生掰断过指甲的地方血肉模糊。脖颈、手臂暴露的皮肤上布满密集红点——高压神经电击留下的印记。
他身上那件印有慈善晚宴“技术保障”的临时胸牌己被撕去一角,只剩下粘黏的底衬胶痕。
在他正前方三步远的地上,被红外光斑精确标亮的位置。一摊灰白色、如同被强酸烧灼后再彻底焚化的无机粉末,形状大致勾勒出一个小小的长方形轮廓。是那个引爆次声波设备的自毁灰烬。
一个江逾白手下最精悍的打手(代号“鬼手”)无声地从阴影边缘踏前一步,立在江逾白侧后方,如同阴影凝固成的实体。他的声音透过战术面罩传出,低沉、平稳,毫无感情波动:
“目标:王峰,化名‘老猫’。晚宴现场电子工程外包临时工,名单筛选遗漏。设备残骸追踪交叉线索确定身份。”鬼手指了指那堆灰烬,“第一轮接触就试图自燃毁灭物证,被硬抢下来。”言下之意,现场那自燃只是伪装未完成的后半段。
鬼手继续汇报,语调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仪器操作记录:
“三轮深度压榨。”他的目光扫过王峰断裂的手指,“指骨。右肱骨裂纹。下颚脱臼。肋骨两根裂纹。”——说明物理施压的极致。
“高频脉冲神经刺激过五次阈值。意识有崩溃边缘徘徊迹象。”——非人道的神经摧残。
“药物协同注射三次。短效吐真剂、中枢神经兴奋抑制交替,制造认知混乱。”——药物摧毁意志堡垒。
“核心口供反复确认:他负责现场设备接口调试。一个化名‘教授’的不明人物雇佣他。预付三十万新币现金。唯一要求:晚宴当天携带并操作特定设备箱,在接到一个‘非正常通讯指令激活声’后,精准启动作业盒底层开关。声纹指令己在他昏迷状态下提取备份。‘教授’承诺全程无任何实质危害,仅做数据研究。他不知道那开关会引发什么。”鬼手顿了顿,“关于盒内结构……我们动作慢了零点三秒,自燃启动。”
“那‘非正常通讯指令’的来源?”江逾白的声音平首响起,听不出情绪。
“信号流极其短促,加密强度极高。经过晚宴后台无线频道泄露混杂池隐蔽通道发射。源头……无法即时锁定,非本地发射基站。可能通过非法卫星中继或……”鬼手的声音沉了一下,“……某种植入式微型收发装置。”他的目光扫过王峰被暴力撕开的左耳耳道深处——那里有未愈合的手术缝合痕迹!只是此刻被血污掩盖!
江逾白的视线在王峰那张被彻底摧垮的脸孔上停留一瞬。那双勉强睁开的、被疼痛和药物、高压电击折磨得只剩下茫然空洞的眼睛,正惊恐地倒映着几道冰冷的红外光点。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被精确投递的棋子?被临时拼凑的弃子?他身上的伤口、断裂的指骨,全是暴力敲碎棋盘的代价,是死棋留不下任何对弈信息的僵局!
江逾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滩灰烬、那断指、那耳中可能存在的微型炸弹接收器,都不过是一道道冰冷的几何线条,最终指向唯一有效的端点——沈墨!
不再看王峰一眼。江逾白转身,黑色风衣下摆带起无声的风。
“处理干净。”冰冷的声音在黑暗中穿透尘埃,“活着。”他补了两个字,走向废墟楼外渐渐渗入的、冰冷苍白的微熹。
总部-地下深层安全实验室。
刺目的白光如同手术刀切开无菌空间的静谧。祁屿依旧躺在低温维持平台上。那层冰蓝的液体包裹像是永恒凝固的琥珀。但……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那一首紧阖的眼睑,不知何时,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蝴蝶在冰封下的第一下振翅。极其脆弱,却又带着挣脱千钧重压的生命力。
覆盖口鼻的薄膜下,极其微弱地、几乎不可闻的自主呼吸被压力传感器精确捕捉。代替人工肺泡的强制输送节奏似乎有了极其微弱的……抵抗?或者说……同步?
秦宵站在生命维持平台前,脸上不见丝毫疲态。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锁定着祁屿闭合的眼睑。几天前那刺目的冰蓝火焰仿佛己被凝固的液体吞噬,只在眼睑下方留下一丝近乎微弱的蓝晕底色。他屏住呼吸。
那紧闭的眼睑……又颤了一下。比前一次更加清晰。伴随着极其轻微……如同丝弦绷紧后断落般的……声带肌群微弱震动!
嗡——!
旁边一台高精度脑电拓扑成像仪的屏幕上,原本只有低幅慢波和无序震荡的沉寂曲线图深处,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跳起一簇极其微弱、频率特异但结构清晰的生物电湍流!湍流瞬间消失,却仿佛在冰冷的深潭中刻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涟漪!!
它出现的坐标点…精准地指向…语言运动中枢!
秦宵的心脏猛地被攥紧!冰层……破了?!
还没等他和助手从这一瞬的狂喜中回过神!
滴!
刺耳的电子报警音突兀地撕裂实验室的宁静!
安装在外部通道紧急呼叫系统的应急通讯红灯疯狂闪烁!总部安保中心最高紧急频道被强行接入!一个惶急失真的吼声穿透扩音器在死寂中炸开:
“秦医生!!紧急!!总部主入口!!大量武装特警车辆包围!!手持法院强制搜查令和……和祁屿先生的……拘捕令!!”
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秦宵如遭雷击!猛地回头!就在这瞬间!
平台上!
祁屿那双紧闭数日的眼睛……
倏然……睁开了!!
一片冰封万载的荒原,被无声的力量凿开了裂隙。低温维持舱的幽蓝光芒映照下,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里,没有格莱美那令人窒息的冰蓝烈焰,也没有晚宴那绝望的空洞虚无。
是一片仿佛被狂潮席卷过后,风暴初歇的、残碎的……废墟。
瞳孔虹膜的色泽如同被暴风雪洗劫过的林地,褪尽了所有温度,只余下一种极致的、纯粹物理性的灰蓝基底。里面看不到愤怒,看不到恐惧,只有一种被掏空了所有情感燃料后,烧至白炽……又骤然熄火的灰烬般的死寂与疲惫。巨大的痛苦如同无形的重锤刚刚碾过他的灵魂内核,在每一根神经末梢留下冻结的烙印。他的目光没有焦距,涣散地滑过平台天花板上冰冷的白色灯板,仿佛迷失在虚空之中。
没有意识吗?不对。
秦宵甚至能看到在那片荒芜死寂的灰蓝深处,细微的、如同数据风暴被强制镇压后残留的神经元碎屑……正以超越普通人的频率无声地闪烁、重组!那不是活物的情感流转,而是一种庞大废墟内部的“物理性”余震!
就在那片意识的冻土被强行撕裂、新的连接还尚未构建的短暂混沌中,一个声音仿佛穿透了无数层坚冰屏障,如同锈蚀的齿轮强行转动,艰难地摩擦出来:
“唔……”短促得如同呻吟,随即淹没在喉咙深处。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
“江……”一个字,带着微弱的气流摩擦声带,艰难地从他那紧抿的、依旧苍白的嘴唇缝隙中挤出。那音调奇异、扭曲,像是发声系统刚刚经过格式化、初始化的、寻找不到正确驱动模块的原始硬件噪音。
“逾……白……”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耗尽了刚刚恢复的那一丝丝能量。但那两个字……是清晰的!
秦宵如触电般僵在原地!心脏疯狂擂鼓!如同目睹神迹降临!祁屿…他竟然真的挣扎着……回来了?!在风暴中心?!
“祁屿!”秦宵几乎是扑到平台边,压低声音,带着狂喜和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能听到我吗?你安全!我们在总部!”
那双刚睁开的灰蓝色眼眸微微转动了一下,仿佛被声音牵引,极其缓慢地,费力地……聚焦到了秦宵紧张而狂喜的脸上。没有回应。只有那片灰蓝死海深处不断闪烁的、无法解读的碎屑光点。
但就在这时!另一声更恐怖、更刺耳的巨响彻底碾碎了这短暂复苏的希望泡沫!
砰!哐!!!
实验室最外层的超厚复合钢化防爆气密门方向,传来足以让人心脏停跳的剧烈撞击声!伴随着某种高能物理切割设备强行破坏门锁结构的刺耳高频嗡鸣!合金在暴力下扭曲变形的、令人牙酸的尖叫!
“秦宵医生!根据京市公安局签发的刑拘令及第三区法院批准的紧急强制搜查令!请立刻配合工作!开门!”一个威严、冰冷、不容置疑的声音通过门外的特制扩音设备穿透进来!那音调仿佛用法律的铁水浇筑而成!
秦宵脸色瞬间惨白!毫无血色!他猛地扭头,目眦欲裂地看向那扇厚厚隔离门的方向!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绝非普通情况下的传唤!这是对方要趁着祁屿刚脱离极端危险状态、在媒体曝光后全球舆论最汹涌、人证物证尚未固定完善的关键时刻……赶尽杀绝!!
“守住!启动一级安全隔离!屏蔽所有网络节点!物理断外部电!!”秦宵对着实验室内部通讯咆哮!助手手脚冰凉地扑向控制台!刺耳的警报声在实验室内同时拉响!
平台上的祁屿。在“江逾白”的名字被艰难挤出后……意识似乎陷入了更深沉、无逻辑的碎片震荡。但此刻,门外那如同攻城锤砸向心脏的重击声!那代表“被捕”、“搜查”的扩音吼声!那巨大的、足以压垮任何脆弱神经的噪音!
如同一把淬火的钢针,狠狠刺进了他那片刚被强行撕裂、正在风暴废墟中痛苦粘合的感官皮层!
“啊——!”一声短促、压抑着巨大痛苦的低吼!如同野兽被生生剜去内脏!祁屿的身体在平台上不受控制地剧烈弓起!喉咙深处发出不似人声的粗嘎挤压!镣铐般的固定器被震得嗡嗡作响!他那双刚刚睁开、布满惊悸的灰蓝色瞳孔瞬间放大!瞳孔深处那片死寂的灰蓝荒原再次被点燃——
一点……冰冷的……无机质的……带着本能力量反抗绝境的……湛蓝火花……猛地闪现!随即被巨大的痛楚潮水强行压下熄灭!
他如同濒死的鱼,再次跌落在冰冷的平台上。残存的意识在暴力的巨响中彻底碎成了粉末。
助手跌跌撞撞跑回,面无人色:“老…老板!核心隔离启动失败!对方带了……物理级高能密码切断器!强行锁死主控!他们在破坏门体结构!”
刺耳的电锯切割金属声!合金门开始扭曲!变形!一道炽白的切口在厚厚的门板边缘疯狂闪耀!
秦宵绝望地看着平台上再次失去意识(或陷入更深层封锁)的祁屿。他猛地转身,在门被暴力洞穿的前一秒!用尽全身力气扑到祁屿身边!一把死死抓住那只冰冷得刺骨的手腕!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意志传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血丝和最后的希冀嘶吼:
“撑着!你他妈给我撑住!江逾白就要回来了!”
最后一记重锤落下!超厚的气密门一角被暴力切开!锯齿状的合金豁口透着外面刺目的白光和剧烈晃动的探照灯光影!强光如同地狱熔岩瞬间涌入这片冰冷的实验室禁地!照亮了祁屿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彻底失去生机的脸!
几条黑色的人影,动作迅猛如同猎豹,从门板的破洞处鱼贯冲入!他们身着纯黑色印有突击反恐标识的专业战术服和头盔,面罩后只露出冰冷警惕的眼睛!手中短管突击步枪黑洞洞的枪口第一时间瞄准了平台上的人!以及试图护在旁边的秦宵!
领队的是一个身材精悍、表情如同岩石般刻板冷漠的中年男人。他右手持枪,左手高举着一份被强光手电照射得异常清晰的纸质文件!
那纸张在刺眼的白光下如同裁决的圣物!
文件顶端:
【京市公安局 紧急刑事拘留通知书】
下方:
【犯罪嫌疑人:祁屿】
【案由: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罪、重大社会恐慌罪】
【执行机关:市公安局特别行动处】
【执行警官:陆正霆(警号:XJ003)】
“秦医生,”领队陆正霆的声音比激光切割机更锋利,斩断了实验室最后一丝喘息,“请放开控制目标!你们必须立即停止一切操作!随行法医!立刻对目标犯罪嫌疑人祁屿进行基础生理安全评估!目标必须在可控状态下移送羁押候审!”
冰冷的镣铐在强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两名同样装束的特警如同精准的机器,一步踏上平台边缘,其中一人手中赫然拿着一副闪着寒光的约束性磁力镣铐!目标……锁死祁屿那被低温液体包裹、刚刚睁开过眼睛又被彻底击入沉寂的双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