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苑·康熙二十一年,元宵
累,像一条被甩在砧板上、剔光了骨头的鱼。
尚寒知整个人毫无形象地摊开在拔步床的宽大锦褥上,脸颊深深陷进冰凉滑腻的云锦被面里,
只想把自己溺毙在这方寸间的安宁中,永不再浮起。
窗棂外,紫禁城方向的喧嚣如同粘稠的潮水,隔着重重宫墙和亲王府邸的高大院墙,依然固执地漫涌进来。
丝竹管弦纠缠着人声鼎沸,那是属于胜利者的狂欢交响曲。
今天,康熙大赦天下的诏书彻底昭告西海,三藩这颗盘踞南天、让大清江山几乎倾覆的毒瘤,终于被连根剜除,踏得粉碎。
元宵佳节,满城华彩,灯火彻夜不熄。
宫里的盛宴连绵不绝,京城市井的百姓踩着爆竹碎屑载歌载舞。
举国上下,沉浸在一种近乎癫狂的喜庆里,只为这旷日持久的战乱终结。
然,对她尚寒知而言,这举世欢腾的庆典,实则是场从元日伊始便压在她肩头、几乎将她骨架压散的苦役马拉松!
拜堂子、问安两宫、没完没了地接受一波又一波的外藩使臣磕头、再踩着花盆底忍着脚骨刺痛赴那奢靡冗长的宫宴……
环环相扣,每一环都如同在尖刀上跳舞。
她就像一尊被精心打造、摆放在供台上的琉璃人偶,每一根头发丝的位置都被白嬷嬷和吴嬷嬷如鹰隼般审视着,嘴角那抹代表着皇家矜持与“恰到好处”喜悦的微笑,是肌肉僵硬的产物。
腰?
必须挺得像一杆标枪!
每一步?
都得踩在规矩绣出的那根钢针之上!
万幸,也是唯一值得感谢祖宗八辈儿的事
——她和自家那位“金玉其外、病气其中”的王爷,都顶着“病弱娇贵”的闪亮招牌。
孝庄太皇太后的慈恩如同及时雨,特允了他俩可以中途去偏殿“喘口气儿”。
每次“歇息”都像从阎王殿暂时放风,尚寒知只来得及把僵硬的笑脸垮下来片刻,揉一揉快被花盆底勒断的脚趾,下一场“战斗”的锣鼓便又无情敲响。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骨头缝里都叫嚣着酸痛。
“系统,”她在意识里发出微弱的呼唤,像干涸河床上飘起的最后一丝水汽,
“扫描一下,我是不是快散架成零件状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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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6,你还是继续装死吧。”
尚寒知把脸埋得更深了点。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比起刚穿越来那会儿,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原地投胎的惶然,如今至少……“习惯”了。
习惯了这个等级森严、处处是坑的世道,习惯了这副属于“尚寒知”的躯壳,习惯了应付头顶无数挑剔审视的目光,
更习惯了身边那个表面温润如玉、弱不禁风,实则内核白切黑、掌控欲满格、时不时给她挖点坑看她跳着玩的纯亲王爷。
康熙十八年·六月
康熙十八年的初夏,早早被蒸腾的热浪笼罩。
京城像个巨大的闷罐,空气纹丝不动,沉重的暑气压在每一个人心头,连院墙角落的野草都蔫头耷脑。
尚寒知坐在蘅芜苑临窗的榻上,感受着粘稠的汗意爬上后背。
她翻着手中一本厚重的《汉书》,神情与往日闲暇读书时并无二致,眼神平静,姿态放松。
这几个月,翻看这些泛黄的古书成了她在漫长而闷热午后的消遣方式之一,如同品茶或调香一样平常。
窗边的书案上,错落放置着几本她近期陆续看过的典籍。《史记》、《后汉书》……
还有那本前几日被她随手放在最上面、己翻阅大半的《汉书·五行志》。
阳光穿过窗棂,照在微黄的书页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这日,隆禧处理完公务回来得早些,书房里还残留着几分燥热。
他想在窗边书案找一本清静些的书移时,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书册。
手指刚搭上最上面那本《汉书》的封皮准备移开,下面《五行志》散开的书页便露出一角。
只是随意的一瞥。
素来喜洁、习惯整理书案的他,本能地想将这一叠书稍稍规整一下,手指按上那略显凌乱的书页,打算把它们合拢压平。目光无意识地掠过翻开的页面。
「地动」
两个字,像是两点细微的墨钉,猝然跃入眼帘。
隆禧的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顿,视线不由自主地停驻,顺着那行文字看了下去:
“……水、火、土、金、水,失其序……阴阳失调则灾作……夏大旱,温燠失节……是为阴气伏逆,其征在地,则有土石崩裂、川流移徙之变……”
平静的日子在令人窒息的闷热中又过了几日。
七月初,康熙帝突然下旨,携宗室重臣离京,往行宫“避暑”。
待到七月二十八日地动山摇、京师化为瓦砾的噩耗传来时,尚寒知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当消息传到远离震中的行宫时,尚寒知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脊椎升起。
她脸色煞白地找到隆禧,声音带着真实的颤抖:“我……我前些日子明明看过的……可一点也没当真,要是……要是早些确定……”
隆禧在她冲进来的瞬间就起身扶住了她。
此刻,他手臂一紧,将她颤抖冰冷的身子揽入怀中,用一种近乎禁锢的力量支撑着她,阻止她向下。
他温热的手掌覆在她冰凉颤抖的手背上,试图传递一点安定。
“寒知,”他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历经巨变后的镇定与抚慰力量,
“天意难测,这不是你的过错。”
他感觉到怀中的身躯又是一阵剧烈的战栗,搂着她的手臂更收紧了些,声音却依旧沉静温和,
“人力终有穷,非你一人之责。今上及时行幸,得以避此大劫,己是天佑我大清。
京师虽遭重创,核心尚在,这便是最大的万幸。”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穿透表象的冷静:
“纵然今我二人,不,纵然今日便有重臣向皇兄疾呼,确凿无疑地宣告,明日京师必将地动山摇,你我能做的……又有几何?”
他看到尚寒知的瞳孔微微收缩。
隆禧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敲在实处:
“无非是囤积粮米,备好药材,寻些坚固些的屋舍暂避罢了。
仅此而己。
遑论此刻,三藩前线鏖战正酣,朝野上下无不绷紧了心弦。
若此时贸然散布地动流言,只会引发更大范围的恐慌。
人心惶惶之下,会出何等乱子?
届时,怕不是天灾未至,人祸己先至了。
此举非但于事无补,反易授人以柄,引火烧身。”
尚寒知张了张嘴,发现那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自责冰山,在他冷静到冷酷的分析下,竟……不可思议地融化、消散了。
他看着她眼中的惶惑渐渐沉淀,紧箍的手臂才略略放松了一丝,恢复了一些温润的姿态,但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掌,却依旧传递着不容置疑的温度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