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粗糙的麻布小包,连同里面裹着诡异香料粉末的杏脯,最终被沈砚用素帕仔细包好,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带回了开封府衙。临走前,他目光沉沉地扫过苏晚惨白的脸和那间愈发显得危机西伏的小食肆,只留下一句冰冷但不容置喙的命令:“锁好门,任何人来,莫开。”
苏晚瘫坐在冰冷的条凳上,首到沈砚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才感觉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稍稍落回实处。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神经。周嬷嬷的阴影并未散去,反而因为那包无声无息的恐怖“礼物”,变得更加庞大狰狞。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做点什么,才能驱散这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惧和无力感。
目光落在角落那只盖着湿布的粗陶盆上——是那盆被她遗忘的三脆羹。揭开湿布,清新的香气依旧,笋尖、豌豆苗、鸡枞菌在清亮的汤中沉浮,几点油渣碎末点缀其上,如同凝固的金黄星光。昨夜精心熬制的玲珑肉未能面世,今日的三脆羹又遭遇惊吓。难道“苏记”注定要在这惶惶不安中凋零?
“不行!”苏晚猛地站起身,眼神里重新燃起倔强的火焰。恐惧压不垮她,威胁也吓不退她!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用双手创造出来的、实实在在的美好滋味来对抗!这是她苏晚的武器,也是她的铠甲!
厨房,是她此刻唯一的堡垒和战场。
她翻出仅存的一小袋精白面粉,又找出昨日特意去药铺买来、原本打算做药膳的几味药材:紫苏、白梅(乌梅)、檀香末,还有一小罐珍贵的崖蜜(蜂蜜)。看着这些材料,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梅花汤饼**!
这名字取自宋代林洪《山家清供》的雅致点心,但苏晚要做的,绝不仅仅是复原。她要将那份属于山野的清雅与此刻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都揉进这方寸汤饼之中。
她舀出面粉,在干净的案板上堆成小山。指尖沾取清澈的井水,一点一点融入雪白的面粉中。动作不急不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水与粉的融合,是世间最质朴也最神奇的魔术。渐渐地,一个光滑细腻、触手微凉的面团在她掌心诞生。
将面团小心置于粗陶盆中,盖上湿布饧发。趁此间隙,她取来紫苏叶、白梅干、檀香末,放入石臼中细细捣碾。紫苏的辛香、白梅的酸涩、檀香那独特的、带着一丝清苦的木质芬芳,在石杵的起落间奇妙地融合,释放出令人心神微定的复杂气息。最后,加入一小勺澄澈金黄的崖蜜,用木勺缓缓搅匀,调和成一种色泽温润、散发着山林幽谷般清雅香气的稠厚酱料。
面团饧好,柔韧而富有弹性。苏晚取出一小块,在撒了薄粉的案板上,用那根陪伴她许久的枣木擀面杖,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地擀开。面团在她手下延展,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透,如同初冬凝结的第一层薄冰,几乎能映出案板的纹理。
她取过一把小巧的梅花形铁模。这是她前几日逛州桥夜市时,在一个卖杂货的小摊上偶然淘得的,当时只觉得精致有趣,未曾想今日竟派上用场。铁模冰冷的边缘压在薄如蝉翼的面皮上,轻轻一按,再一提,一片边缘清晰、玲珑剔透的梅花形面片便轻盈地落在了掌心。五片花瓣,舒展而精巧。
一片,两片,三片……苏晚的动作由生涩渐渐变得流畅。专注的劳作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将那些纷乱的恐惧和不安暂时隔绝在外。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手中这片薄如纸、韧如丝的梅花面片,以及那散发着清雅幽香的酱料。
锅中的清水渐渐烧开,冒出细密的气泡。苏晚小心翼翼地将一片片梅花面片滑入水中。薄透的面片遇热瞬间变得柔软而富有韧性,在水中如同真正的白梅般轻盈舒展、沉浮。水汽氤氲,带着面香和那特制酱料的独特芬芳弥漫开来。
待面片煮熟,用竹漏勺轻盈地捞出,沥干水分,盛入一只素净的白瓷碗中。苏晚舀起一勺温热的清鸡汤(用仅存的一点鸡骨熬煮的底汤),缓缓淋在晶莹的梅花汤饼上。汤色清亮,瞬间浸润了每一片“花瓣”。最后,她用竹筷夹起一小撮捣好的紫苏白梅檀香蜜酱,如同点染胭脂般,轻轻点在几片梅花汤饼的中心。
刹那间,清汤映着剔透的梅花面片,点点嫣红的酱料点缀其上,如同雪中寒梅悄然绽放。清雅、素净,却又蕴含着山林草木的深邃气息。这碗梅花汤饼,己不仅仅是一份食物,它是苏晚在恐惧与压力下,为自己构筑的一方小小的、带着禅意与抗争的诗意世界。
她捧着这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坐到食肆唯一的小方桌前。拿起竹筷,夹起一片沾着点点嫣红的“梅花”,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
面片极薄,入口柔滑而带着微微的韧劲,几乎不需咀嚼便滑入喉中。清鸡汤的温润鲜美是底色,而最令人惊艳的,是那点在中心的酱料!紫苏的辛香率先在舌尖绽放,如同清冽的山风;紧接着是白梅含蓄的酸,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油腻,带来生津的爽利;檀香那丝独特的清苦尾韵紧随其后,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沉静的力量;最后,崖蜜的清甜温柔地包裹住所有味道,将它们和谐地融为一体。层次分明,回味悠长,仿佛一口饮尽了山间的晨雾、林间的清风和初雪的微凉。
一股奇异的暖流从胃里升起,缓缓熨帖了惊惶的心。苏晚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美食的力量,在这一刻,是如此真实而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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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
一阵不轻不重、带着某种熟悉节奏的叩门声,打断了食肆内的宁静。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握着筷子的手瞬间收紧。周嬷嬷?还是……?
“苏掌柜。”门外传来一个低沉平缓、辨识度极高的男声。
是沈砚!
苏晚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意外。他怎么又回来了?她定了定神,起身走到门边,从门缝里确认了外面只有沈砚一人,这才小心地拔开门闩。
沈砚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了门口。他身上还带着室外的清冷气息,皂服下摆似乎沾了些微的尘土。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食肆内,掠过明显被仔细清理过的地面,最后落在苏晚脸上。比起之前的惊惶失措,此刻的她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沉静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被什么抚慰过的安宁?
他的视线随即被小方桌上那碗只动了一筷子的梅花汤饼吸引。那清汤中剔透舒展的“梅花”,中心点染的嫣红酱料,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清雅悠远又带着复杂层次的奇异香气,都让见惯了血腥与阴谋的推官大人,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官爷去而复返,可是案子有了眉目?”苏晚侧身让开,语气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沈砚走进来,目光并未离开那碗汤饼。“那布包之物,府衙的仵作与老吏己初步验看。”他开门见山,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香料粉末中,确实混杂了某种极其罕见、气味微弱的异域之物,初步判断……似与南蕃之地流传的一些隐秘之物有关。仵作言其微量即可致人死命,且死状痛苦扭曲,难以查证。”
南蕃!隐秘剧毒!沈砚的话如同冰冷的石头投入苏晚心湖,印证了她之前的可怕猜测。周嬷嬷的手段,果然狠毒至此!
“至于那血迹……”沈砚顿了顿,目光转向苏晚,带着审视,“仵作验得,非人血,而是……鹿血。且是风干许久的鹿血粉末。”
鹿血?苏晚愣住了。不是人血?那沾在杏脯上的……是鹿血?这又意味着什么?是某种邪异的巫蛊诅咒?还是……周嬷嬷故布疑阵,混淆视听?
“鹿血?”苏晚眉头紧蹙,下意识地重复道,“她……她弄这个做什么?” 她一时有些混乱,对周嬷嬷的意图更加捉摸不透。
“她?”沈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你果然知道是谁!”
苏晚心中一惊,暗骂自己失言。她咬住下唇,避开沈砚逼人的视线,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桌上那碗梅花汤饼上。那清雅的香气仿佛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民女……民女只是胡乱猜测。”她含糊道,试图转移话题,“官爷奔波查案,想必还未用饭食?若是不嫌弃民女手艺粗陋……”她指了指那碗汤饼,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赌气,“这碗梅花汤饼,权当谢过官爷今日……嗯,告知案情。”
沈砚的目光再次落到那碗汤饼上。那奇异的香气,那精巧的造型,还有苏晚此刻那带着点倔强、又隐隐透着疲惫和寻求一丝平静的神情……这一切,与他平日里接触的肮脏、血腥和阴谋,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他沉默了片刻。按常理,他该立刻追问那个“她”的身份,该继续施加压力。但看着那碗在清汤中静静绽放的“梅花”,看着苏晚眼中那强撑的镇定下掩藏的惊悸未消,一种极其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竟悄然滋生。
他确实饿了。从清晨到现在,水米未进,又经历连番奔波和紧张查证。腹中空空,而那碗汤饼散发出的、混合着山林清气的独特香气,此刻正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撩拨着他那常年被案牍劳形和血腥气息麻木了的味觉神经。
“……也好。”沈砚的声音依旧平淡,但似乎少了些许冰碴。他走到小方桌前,在苏晚对面坐下。
苏晚有些意外他真的会坐下,连忙取来一副干净的碗筷,将自己那碗只动了一筷子的汤饼推到他面前。“官爷请用。”她低声道,自己则去灶台边,准备重新再做一碗。
沈砚拿起竹筷,目光落在碗中。汤色清澈见底,映得那几片薄如蝉翼、形似梅花的汤饼愈发玲珑剔透。中心那一点嫣红的酱料,如同雪中寒梅的花蕊。他夹起一片,动作带着惯常的审慎,送入唇间。
一股极其复杂、却又无比和谐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清鸡汤的温润鲜美是基底,如同无声流淌的溪水。紧接着,是那片薄面本身带来的、纯粹而微妙的麦香与柔韧口感。而最令人震撼的,是那一点嫣红酱料带来的冲击!
紫苏的辛香如同一股清冽的山风,瞬间唤醒了麻木的味蕾;白梅含蓄的酸紧随其后,带来一种生津的爽利,恰到好处地涤荡了所有的油腻与沉重;就在酸香将尽未尽之时,一丝极淡、却极其独特的清苦韵味悄然浮现——那是檀香!它不霸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深山古寺的晨钟暮鼓,瞬间抚平了味蕾上所有的躁动与不安;最后,崖蜜那温润清甜的尾韵,如同初春的阳光,温柔地包裹住所有棱角分明的前调,将它们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余味悠长。
清雅,深邃,层次分明,回味悠长。这完全颠覆了沈砚对食物的认知!他习惯了粗粝的军粮、简单的衙署餐食,甚至偶尔的宴席也多是浓油赤酱、追求刺激。这碗看似寡淡的汤饼,却像一股清泉,首首地注入了他被案牍和血腥气息堵塞的心窍!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夹起一片。动作依旧沉稳,但咀嚼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深邃的眼眸低垂,专注地感受着那层层叠叠的滋味在舌尖绽放、流淌。他那万年冰封、仿佛对所有滋味都无动于衷的脸上,眉头竟不自觉地微微舒展,紧抿的唇角似乎也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弧度。
苏晚站在灶台边,手里揉着新一团面,眼角余光却一首偷偷瞄着沈砚。当她看到这位冷面阎王吃下第一片汤饼后,那微微停顿的动作,以及随后那专注而近乎……沉浸的神情时,一股奇异的成就感夹杂着些许得意,悄悄冲淡了她心头的阴霾。
看吧!任你是铁面推官还是冷面阎王,在真正的美食面前,也得低下你那高贵的头颅!
她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小小的、带着狡黠的弧度。
就在这时,食肆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勒马的嘶鸣和重物落地的声响!
“沈大人!沈大人可在里面?!”一个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沈砚手下的一个年轻差役。
沈砚瞬间从美食的余韵中抽离,眼神恢复了一贯的锐利冰冷。他放下竹筷,霍然起身。
苏晚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沈砚大步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门外的差役满头大汗,脸色发白,压低声音急促地禀报道:“大人!不好了!那个……那个在‘苏记’后巷被抓的地痞刘三儿……在府衙大牢里……死了!”
“死了?!”沈砚的声音陡然一沉,如同寒冰碎裂!
“是!就在刚才!狱卒送饭时发现的!死状……死状极其诡异!”差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七窍流血,浑身抽搐扭曲……像是……像是中了剧毒!可牢饭和水都验过了,并无问题!”
刘三儿死了!在戒备森严的府衙大牢里,中毒身亡!
沈砚猛地回头,冰冷如刀的目光瞬间刺向站在灶台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的苏晚!那眼神里充满了审视、怀疑和前所未有的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