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桥夜市的喧嚣渐渐沉入汴河底,唯有“苏记”摊位的狼藉,像一块丑陋的疮疤,留在青石板路上,也留在苏晚心里。昨夜那冷面官差(沈砚)带来的差役倒是说话算话,天蒙蒙亮就来了人,木着脸,公事公办地清点了损毁的炉子、铁钎、所剩无几的酱料罐子和炭火,又按市价估算了那些被糟蹋的肉片,最后丢下几串沉甸甸、冰凉凉的铜钱。
钱是赔了,可那股憋屈和怒火,却像炉子里没燃尽的炭,闷在苏晚胸口,灼得她生疼。她蹲在自家那间门脸窄小、光线昏暗的“苏记”食肆里,一遍遍擦拭着仅存的几口铁锅和案板,木盆里浑浊的水映出她紧抿的唇和眼底的不甘。这食肆是爹娘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她在这陌生时代安身立命的根本,昨夜那场无妄之灾,几乎浇灭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
“不能就这么算了!”苏晚猛地将抹布摔进盆里,水花溅起。她骨子里那股现代人的不服输和属于厨师的骄傲被彻底点燃。炉子没了?再买!酱料毁了?重新熬!肉片贵?那就想办法!她苏晚就不信,凭她脑子里那些跨越千年的美食智慧,闯不出汴京城里的一片天!
就在她咬着牙盘算着如何东山再起,是去当铺押了娘留下的那支素银簪子换本钱,还是厚着脸皮向隔壁赵老掌柜赊欠些食材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透着沉稳节奏的脚步声停在了“苏记”那扇半旧不新的木门外。
光线被一道挺拔的身影挡住大半。
苏晚抬头,逆着门口透进来的天光,看清了来人。
依旧是那身皂色公服,浆洗得挺括,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腰间束着代表身份的黑色犀角带,悬着一块朴素的木牌和一个看似普通的皮革小袋。来人面容冷峻,眉骨深刻,鼻梁挺首如刀削,薄唇紧抿,正是昨夜那个“冷面阎王”——开封府推官沈砚。
他身后没有跟着差役,只身一人。清晨微凉的空气似乎都被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冻结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平静无波地打量着这间小小的、甚至有些寒酸的食肆,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灶台,扫过苏晚沾着水渍和油污的衣襟,最后,落在了她那张写满警惕和残余怒气的脸上。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昨夜那股邪火“噌”地又冒了上来。她挺首背脊,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语气硬邦邦的:“这位官爷,赔偿的钱,您手下的人己经送来了。不知大驾光临我这小破食肆,还有何贵干?莫不是嫌赔得不够,还要来清算一下我昨夜‘妨碍公务’的罪名?” 话语里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
沈砚对她的敌意恍若未闻。他迈步走了进来,食肆本就狭小,他高大的身躯一进来,空间顿时显得更加逼仄压抑。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着皂角与某种冷硬金属气息的味道,瞬间压过了食肆里残留的淡淡油烟味。
“苏晚?”沈砚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信。他显然是查过了。
“是民女。”苏晚梗着脖子,语气依旧生硬,“官爷有何指教?”
沈砚的目光在她倔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睑,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棉布帕子。他动作极其小心地将其在还算干净的案板上展开。
帕子里包裹着一小撮东西。
苏晚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那是几片指甲盖大小的、半透明琥珀色的胶质物。它们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边缘微微卷曲,表面沾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难以辨别的深褐色碎屑。最奇异的是,这些胶质物散发着一股非常非常淡的、几乎被掩盖的甜腻香气,混杂着一丝难以形容的腥气。
“认得此物吗?”沈砚问道,声音依旧平板无波,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像探针一样紧紧锁住苏晚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苏晚凑近了些,鼻翼微动,仔细嗅闻。那股极淡的甜腻香气……很熟悉!她脑中灵光一闪——这味道,和她昨晚那罐秘制酱料里添加的蜂蜜基底,有几分相似!但这胶质物本身的形态和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又让她感到陌生。
她伸出手指,想捻起一片仔细看看。
“别碰。”沈砚的声音陡然冷了一分,带着警告。他迅速将帕子合拢,重新收回怀中,动作快得让苏晚的手指僵在半空。
苏晚被他的动作激得心头火起,收回手,没好气地哼道:“官爷既然怕民女弄脏了您的证物,又何必拿来问我?民女只是个卖小食的粗鄙厨娘,这等稀罕物,哪里认得!”
沈砚对她的讽刺置若罔闻,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仿佛在衡量她话语中的真假。“此物是在一具尸体指甲缝中找到的。”他缓缓开口,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尸体?!
苏晚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强作镇定,皱眉道:“那……那官爷更该去问仵作大人,或者药铺的郎中。民女只认得油盐酱醋,不认得死人身上的东西!”
“死者是‘丰裕记’粮铺的掌柜,王守财。”沈砚继续说道,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着苏晚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昨夜死于自家库房。死状……奇特。”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初步查验,非寻常刀兵或毒杀致死。此物,是唯一异常之处。”
“丰裕记?”苏晚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她有点印象。原主的记忆里,爹娘还在时,“苏记”偶尔会去“丰裕记”买些米面,那王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算盘打得噼啪响,为人颇为精明吝啬。可他死了?还死得奇特?
“民女不认识什么王掌柜李掌柜!”苏晚压下心头的惊悸,语气更冲了,“官爷大清早跑来告诉我这些,莫非是怀疑民女?昨夜州桥夜市,半个汴京的人都能作证民女在摆摊,还被官爷您撞翻了炉子!我哪有工夫去杀什么粮铺掌柜?”
沈砚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就在苏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几乎要再次发作时,他却忽然转移了话题,目光落向灶台边一只盖着干净湿布的粗陶盆。
“那是什么?”他问。
苏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没好气地回答:“三脆羹!民女没摊可摆,总得想法子做点东西糊口!怎么,官爷连这个也要查?”
“三脆羹?”沈砚重复了一遍,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探究。北宋时的三脆羹,通常以嫩笋、枸杞嫩头(枸杞芽)和菌菇为主料,取其鲜嫩爽脆之意。但苏晚做的,显然不同。
苏晚本不想理他,但不知是出于一种职业厨师的炫耀本能,还是单纯想用点别的东西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审问气氛,她鬼使神差地揭开了湿布。
一股极其清新、复合的香气瞬间逸散开来,霸道地冲散了沈砚带来的冷硬气息。
只见粗陶盆里,汤汁清亮,近乎透明,却绝非寡淡。几片切得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笋尖沉浮其间,碧绿的豌豆苗尖翠滴,还有几朵小巧玲珑、伞盖还未完全张开的鲜嫩鸡枞菌(或类似宋代能获取的顶级鲜菌)。更妙的是汤面上点缀的几点金黄油珠——那是苏晚用猪板油小火煸出的清亮油渣碎末,以及几缕撕得极细、如同金丝般的姜丝。
没有厚重的荤腥,只有山野时蔬最本真的鲜甜,被那几点油渣的荤香和姜丝的辛气巧妙托起,层次分明,首钻鼻窍。
沈砚的目光在那盆羹上停顿了数息。他那张万年冰山般的脸上,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喉结也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次。尽管他掩饰得极好,但那瞬间被极致鲜香勾起的、属于人类最原始的食欲反应,还是被紧盯着他的苏晚敏锐地捕捉到了。
苏晚心中莫名升起一丝快意,故意用勺子搅动了一下羹汤,让那的香气更加浓郁地散发出来,挑衅似的看着沈砚:“官爷办案辛苦,要不要尝尝民女这‘粗鄙’的手艺?放心,里面没放死人指甲缝里的东西!”
沈砚的眉头似乎蹙得更紧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他并未回应苏晚的挑衅,反而再次将话题拉回原点:“那胶状物上的甜腻之气,与你昨夜所售之‘玲珑肉’酱料中的蜜香,似有几分相通。”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压在苏晚身上,“苏掌柜,你当真……从未见过类似之物?”
苏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点破弄得心头一凛!他竟然注意到了她酱料里的蜜香?还和那死人指甲里的东西联系起来?这人的鼻子是属狗的吗?她脑中飞速运转,竭力回忆着那胶状物的特征——琥珀色、半透明、胶质、甜腻气……蜂蜜?不对,蜂蜜不会凝固成那样。鱼鳔胶?似乎也没那种甜香……难道是……?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现代知识库里一闪而过,但她抓不住具体是什么。
“民女不知!”苏晚斩钉截铁地否认,语气却因那瞬间的联想而微微发虚,“蜂蜜甜香,天下皆同!官爷以此推断,未免太过武断!”
沈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的伪装,看到她心底那一丝不确定。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轻轻放在案板边缘,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叨扰。”他声音依旧冷淡,言简意赅。说完,竟不再看苏晚,也不再看那盆的三脆羹,转身便走。皂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熙攘的晨光里,留下食肆内一片压抑的寂静,和案板上那块小小的、冰冷的碎银。
苏晚盯着那块碎银,又看看门口,胸口堵得厉害。这算什么?封口费?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
她心烦意乱地端起那盆三脆羹,想给自己盛一碗压压惊。然而,就在她拿起汤勺的瞬间,食肆门外,一个穿着灰扑扑短打、伙计模样、眼神却透着市侩精明的年轻男子(户部小吏刘三儿假扮),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了一下,目光飞快地在苏晚和她手中的羹汤上扫过,随即又缩了回去,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苏晚并未在意这匆匆一瞥。她舀起一勺清亮鲜美的羹汤,正要送入口中。
突然!
“哐当——!”
一声巨响从食肆后门外的小巷传来,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和几声惊慌的猫叫!
苏晚被惊得手一抖,勺里的羹汤差点洒出来。她心头猛地一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放下碗勺,疾步冲到通往后巷的小门边,猛地拉开——
后巷狭窄阴暗,堆放着一些杂物。只见她早上才买回来、准备重新熬制酱料的那一小筐新鲜紫苏叶,此刻被一只翻倒的破箩筐死死压住!箩筐旁边,散落着几只被踩烂、流出污秽汁液的死老鼠!浓烈的腥臊恶臭扑面而来!
几只野猫正围着死老鼠,发出贪婪而瘆人的低呜声。
苏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绝不是野猫能造成的巧合!是谁?是谁在警告她?是昨夜那个冷面官差沈砚?还是……那个在蜜饯摊后,用怨毒目光盯着她的老妇人?
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她的脚踝缠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