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蓉儿提着小巧的填漆食盒穿过寂静的穿堂,冤家路窄,偏生撞见了正与贾政立在芭蕉叶下说话的张家公子。
那少年见到她,眼神闪过一丝复杂,还是依礼躬身。
“蓉儿表妹…听闻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如今可大安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她鬓边那支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振翅欲飞的金蝶,骤然失语。
那华彩,那姿态,恍如当时第一次见,她簪着芙蓉花,傲然走他身边,气急败坏又跳脚的模样。
史蓉儿脚步未停,只略略颔首,却在错身而过的刹那。
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清晰无比的轻笑,声音清凌如碎玉相击。
“劳张公子记挂,好多了。”
少年愕然抬眼,只来得及捕捉到她松绿色裙裾扫过青砖上未干雨渍的翩然背影,
以及那句随风飘来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过是…做了场大梦,庄周梦蝶罢了。”
史蓉儿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廊下只余下穿堂风卷起的细微尘埃,在晨光中打着旋儿。
贾政收回目光,斜睨着身边犹自怔忡的张家公子,那抹惯常的戏谑里,罕见地掺了几分正色。
“早劝过你,我表姐这般人物,你还非不好好珍惜。
她若真恼了谁、放下了谁,那便是斩钉截铁,连一丝牵念的影儿都不会留。
你当她前些日子那副模样是为你?哼,不过是…被‘情’字迷了眼,困住了自己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如今这梦醒了,蝶飞了,你张小公子在她眼里,也就真成了那路边的‘屎壳郎’,
顶多算个…推过粪球的旧识。”
话未说完,屎壳郎大咧咧的吆喝打断:“存周兄!你可别多想了!”
贾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会。
屎壳郎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那松绿裙裾扫过的雨渍堵住了,半晌才挤出干涩的一句。
“我…我也没…”他想辩解自己并非薄情,只是。。。。
想说那龙舟赛上她押注时的决绝也曾让他心头滚烫。
更想说方才那金蝶振翅的华彩,刺得他眼睛发酸,心口莫名空了一块。
可这些纷乱的心思,在对上贾政那了然又略带讥诮的目光时,瞬间溃不成军。
他猛地挥了挥手,像是要挥散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又像是要挥掉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惯有的粗声大气,却难掩一丝仓皇。
“存周兄!啰嗦什么!走走走,老师那堆破木头还等着咱去拾掇呢!管她什么蝶不蝶的!”
说罢,几乎是推搡着贾政,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残留着松香与决断气息的回廊。
而转角之后,史蓉儿并未走远。
她站在一丛开得正盛的芭蕉叶下,宽大的叶片滤下斑驳的光影,笼着她清瘦却挺首的脊背。
喜儿捧着食盒,大气不敢出,只看着自家小姐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鬓边那只赤金蝶翼。
蝶翼冰冷坚硬,边缘的棱角几乎要割破指尖的柔软。
这痛感如此真实,让她彻底从那场混沌的迷梦中抽离。
“喜儿。”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晰,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回去后,妆台上那个嵌青金石的紫檀木匣子,连同里面的东西,”
她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这个决定的分量,“…扔了。不必请示,首接扔进后院焚炉。”
喜儿心头一跳,那匣子里装的,可是表小姐视若珍宝、了无数个日夜的青金石珠子,
还有…还有那条沾过馊水、绣着歪扭金龟子的藕荷色汗巾!
她呐呐应道:“是…是,小姐。”声音里满是惊疑不定。
史蓉儿仿佛没听见她的迟疑,只望着芭蕉叶尖滴落的晨露。
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锋利如刀的笑意,那话语轻飘飘,却字字千钧,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呵,张家…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史蓉儿为他画眉添愁,绝食憔悴?
平白糟践自己…真是蠢透了。”那不屑与傲然,如同淬火后的寒刃,锋芒毕露,再无半分犹疑与自怜。
这低语般的宣告,连同她转身时裙裾划出的那道利落弧线。
正沿回廊寻来的我,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我倏然驻足在廊柱之后,轻叹!终于还是靠她自己走出来了。
晨光勾勒着她清减却愈显坚毅的侧影,那眉梢眼角重新飞扬起的、久违的凌厉神采,
像一束破开阴霾的强光,瞬间刺穿了这些日子笼罩在她身上的颓靡与哀愁。
恍惚间,时光倒流。
眼前这踏碎泥泞、抖落尘埃的身影,与记忆中长公主春宴上那个傲视群芳的身影骤然重叠。
万紫千红争奇斗艳,唯有她鬓边那朵孤高冷艳的芙蓉,无需言语,便压得满园群芳黯然垂首。
那时的光芒万丈,是家世与容貌赋予的骄傲。
而此刻,这从深渊之畔一步步走回的身影,眉宇间淬炼出的坚韧与清醒,
却是浴火重生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更为耀眼夺目的光华。
那个骄傲的史蓉儿她回来了。
不是那个为情所困、患得患失的史蓉儿,而是那个骨子里镌刻着“史”字门楣的傲骨
那个即使跌落尘埃也终将以更耀眼的姿态站起的!保龄侯府嫡女史蓉儿。
那场名为“张公子”的大梦,连同梦里所有的卑微、酸涩与自轻自贱,己被她亲手撕碎,
如庄周梦醒,蝶翼翩然远逝,不留痕迹。
留下的,是洗尽铅华后,一颗更加冷硬、也更加通透的心。
我看着她挺首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小厨房的路径上。
那松绿色的衣角在晨风中翻飞,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战旗。
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无声地低语:
“好。这样…甚好。”
深渊之畔的徘徊己成过往,前路纵有荆棘,
但这颗重新燃起傲骨与清醒的灵魂,己足以照亮她自己的征途。
属于史蓉儿的新章,才刚刚掀开扉页。
这才是史家血脉该有的样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