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铜铃裹着梅雨季的湿气,容与随着丫鬟到了前院,引路的换了个十来岁的小厮。
到了书房门口,那个小厮也退下了,请容与自行进入。
容与隐晦地瞥了一眼,刘通判正就着天光临《多宝塔碑》,狼毫尖悬着的墨滴将落未落。
“学生容与,拜见通判大人。”少年的揖礼压得极低——在人前扮演亲密是一回事,这还是她和刘通判头一回私下见面,不清楚人家的性子,可千万别提前把自己当一盘菜。
“贤侄快快请起,怎的如此多礼!”刘通判写完最后一个字,而后才看见容与一般,搁笔的动作带着三分刻意,“坐,坐!”
容与起身坐下,她似乎对方才的“下马威”毫无所觉:“姨丈和蔼,小侄却也不能因此失礼,传出去,人家只会以为咱们两家没规矩。”
刘通判笑呵呵地唤了一声,有小厮端来了茶盏,容与谢赐,捧着茶抿了一口,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书房里的青砖返着潮气,刘通判官袍下摆洇开深色水痕。
容与搁下茶盏,说起此番来意:“家母嘱咐送些消夏香品,说是姨母素日畏热。”
“贤侄如此孝心,是你姨母之福。”刘通判捋过长须,似乎对这些女人用的精巧之物不感兴趣,转而问道,“听闻你近日在研读《孟子》?‘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这句作何解啊?”
“学生愚见,正如这梅雨时节——早三日插秧则烂根,迟三日播种则误农时。”她仿佛听不出刘通判的言外之意,只是笑着规规矩矩地解读了经义。
这自然不是刘通判想听见的。
他拉拢容与,可不只是因为她身上那个小三元,这么年轻的小三元虽不多见,不过毕竟只是个秀才,能不能真正跳过龙门还未可知。
折戟沉沙蹉跎半生的“仲永”可不少见——不过,如果加上她背后那位,可就说不定了。
不过倒也不能操之过急。
刘通判暗暗叹了口气,笑道:“贤侄在府学可还适应?与同窗相处如何?”
来了。
“小侄愚钝,多蒙同窗照应。”容与搁下茶盏,装模作样地垂眸叹道,“只是前日见徐兄面色憔悴,想来家中变故令人忧心……学生虽与徐兄有些龃龉,终究是同科举子。”
刘通判着翡翠扳指,也跟着笑道:“那件事,本官也有所听闻,少年人有些意气之争也是常事,近日徐家的确遇到些麻烦,不过都是上头大人们的事,你们小孩子用功读书便是。”
“大人既然知晓那次的案子……”容与露出些踟蹰的表情,墙角的更漏滴答,滴答,“那您应该也知道,徐兄曾拿出一份户帖来,事后证明,那户帖自然也是伪造的,学生只是担心,连户折都能伪造,这赵氏……哪来的那么大的本事?”
刘通判原本还一派从容,如今却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体微微前倾:“贤侄的意思是……?”
“学生听闻徐大人在涿县的旧案又起风波。”容与的指腹轻轻过茶盏,心中暗自呼了一口气——刘通判官位恰在徐同知之下,多年同僚,怎会没有矛盾?虽然先前己托桂西叔查过,如今自己确认了,心情自然更轻松些。
她压下唇角,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都说三法司要重查当年决堤案,大人以为徐公可能自证清白?”
刘通判似乎有些犹疑,也觉得自己方才太急了些,此刻很是刻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徐大人确曾在涿县任职,只是这两件事又有何关联?”
容与突然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户帖:“上月赵氏诬告学生身份时,徐公呈上的这份户帖…”她指尖点在朱砂骑缝章上,“学生查过涿县县志,昭乾十一年,暴雨毁册,次年重造黄册时,用的可是靛蓝印泥。”
屋外传来仆役们走动的沙沙声,刘通判眼底隐现亮光,气息急促,握茶盏的手指节发白:“许是衙门胥吏疏忽…”
“学生请教过进贤县的梁主簿。”容与豁然起身,打断了刘通判的话,“他说昭乾九年用的还是旧式九叠篆官印,而这份…”烛火映出户帖边角的阳文楷体印,“分明是常次辅推行新印后的制式。”
容与踩着更漏的滴答声款步上前,嗓音压得极低,刘通判也不自觉地跟着站了起来:“当年重造黄册的主簿王守业,如今在涿县任县令,“她手中的户帖落在桌上,被窗外忽来的夏风拂动了纸页,“您说,他为何会替徐同知做这种掉脑袋的大事?”
刘通判“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即刻将窗子半掩起来,嗓音微颤:“竖子无知!徐同知背后之人是谁?岂是你一介小小的秀才能得罪的?”这么说着,他却是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仿佛在深思什么。
“学生不过一介布衣。”容与后退三步,袖了手,含笑对着刘通判微微俯身,“今日不过是来拜访姨母,送些消夏的香品,会得罪什么人?”
刘通判很快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她不过是送一份线索,只想看徐家倒霉,成不成的都与她无关。
小小的年纪,好算计啊。
“容生欲效汲黯为民请命?”
“学生只知当年黄河决堤后,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饿殍千里……”容与微微一顿,嗓音低沉,指甲在掌心压出月牙般的白印,“学生的父亲,也死于那时。”
容与眼前仿佛出现了如今还时常困扰她的噩梦——那绵延千里的难民,和死于非命的容父……
即便没有徐振霄陷害,只要知道了此事,她也不会视而不见。
屋中一时寂静,只余更漏声,声声入耳。
更漏滴到了酉时三刻,刘通判叹了口气,起身理了理官袍:“贤侄该去给你姨母问安了。”
容与穿过重重别院,到了李月槿的院外,恰看到容婉带着不甚明显的雀跃,跟在一名丫鬟身后出来。对着她微微点头。
容与也露出笑容来,唤道:“阿姐,姨母可还喜欢?我和姨丈谈学问久了些,误了去和姨母请安的时辰。”
“姨母只说,叫我下次领着妍儿一块来玩。”容婉对着她摆了摆手,示意别的出去再说,容与会意,微微颔首。
等到了马车上,她终于按捺不住激动,握住了自家弟弟的手腕:“二郎,成了!姨母说,过几日知府夫人要办赏荷宴,她一定会带着咱家的香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