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方才还可以算是刘家的家事,现在,辱及自己的姐妹,容与就不能不管了。
只是也不能像妍儿那样冲动行事,毕竟他们是来做客的,一个不好,反会被人污蔑。
容与瞥了一眼刘颂谦手中的折扇,正要开口,月洞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容兄,你也在这儿?”
叶润章今日穿着雨过天青色的襕衫,摇着折扇走进来,递给容与一个眼神,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继续道:“真是缘分呐,能在此处遇见容兄!”
“叶兄,你认识这个小子……?”刘颂谦面对叶润章的态度就极其和蔼了,还带着隐约的拉拢讨好之意。
“刘兄慎言。这可是容行简容案首,刚刚连夺县、府、院三案首——你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吧?”叶润章的脸色极严肃,还带着一种看井底之蛙的诧异。
对上容与含笑的眼神,刘颂谦的脸色尴尬极了。
他只是知道李姨娘特意请了几个亲戚来,只以为那女人能有什么好亲戚,容家人又低调,没太穿金戴银的,这才特意引着人过来想羞辱刘绮韵姐弟,谁承想……?
刘颂谦手中的折扇“啪”地合拢,勉强撑着体面,接道:“什么三案首?不过是个…”
“容案首?是那个写出《桃花庵歌》的容案首么?”跟着刘颂谦过来的另一位蓝衫公子高声打断了他,眼睛亮亮地瞧着容与。
“……什么《桃花庵歌》?”刘颂谦在外求学,最近刚回了南昌府,竟是连这件事也不知道。
这下,其他人也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了。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忽然有位绛袍少年挤出来,击节吟诵,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还有些粗嘎,“果真是容案首!好个‘不愿鞠躬车马前’!在下上月还在雅园诗会上见过容案首的墨宝!”
“天爷!真是桃花仙人!”瞧见容与含笑点头,那位蓝衫公子一副看见偶像的表情,不由得提高了嗓音,摇着旁边跟随的小厮,“快!快取洒金笺来!”
刘颂谦面色铁青,早被围拢上去的人群挤了出去,靴底墨粉在青砖上拖出狰狞的痕迹。
听到这边的动静,那边的戏鼓都弱了三分。
敞轩中,某位富商之妻扯着帕子频频回顾,小声地跟自己的手帕交低呼:“竟是写出‘酒醒只在花前坐’的桃花仙人!”
李姨娘忙着招待女客,没太关注外头花园里的动静,此刻察觉敞轩内的躁动,捻着翡翠佛珠的手顿了顿。
她的贴身丫鬟秋纹提着裙摆小跑进来,鬓角薄汗在琉璃灯下泛着珠光,凑近李月槿耳边低声道:“姨娘!前头都在传,容哥儿就是写出《桃花庵歌》的桃花仙人!”
青瓷盏中茶汤陡然泛起涟漪。
李姨娘面色不改,腕间赤金镯却磕在案上:“当真?”她忽地以帕掩唇,眼中迸起精光,同样压着嗓子招呼道,“快!把容家送的那幅《兰亭雅集》绣屏抬出来!”
“诸位夫人见笑。”李姨娘清了清嗓子,抬高嗓音,一句话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她摇着泥金牡丹团扇走近李月棠,抬手搭在她肩上,扇坠流苏扫过自家姐姐肩头,“我这外甥自小是个痴儿,就爱在桃花树下写些歪诗…”
“连着两位外甥女也都是知书达理,琴棋书画皆通,就说今日这贺仪吧……”说着,那绣屏被人搬上来,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她话音一顿,突然掀开绣屏锦罩,接着便是满室抽气声。
竟是罕见的双面绣,西十二贤士的衣袂用金箔丝线绣出了流云纹,此刻在正午的日光下,显得格外耀目。
——当初选贺礼的时候,因着时间太紧来不及准备,李月棠索性将从前容婉做的一副绣屏镶嵌了,充作贺礼之一。
容婉的女工极好,又有读书绘画的底子,这绣屏一摆出来,便吸引了大部分夫人的目光,此刻怎能不知是哪家的贺礼?便纷纷赞道:
“好俊的手艺!”
某位身着绛紫色妆花褙子的知县夫人搁下茶盏跟着笑道:“容夫人这双儿女,好生福气!”她腕间两对翡翠镯子碰得叮当响,“我家惠姐儿最爱吟诗…”
“可不是!”李姨娘截过话头,鎏金护甲划过绣屏题跋,“姐姐教子有方,如今行简年纪轻轻便夺了小三元,姐姐的福气在后头呢!”
原本对这位妾室姐姐不冷不热的贵妇们忽如彩蝶围拢。
某位盐商之妻险些挤落了发间的衔珠凤钗:“容夫人这眉黛画得极好,可是容案首孝敬的螺子黛?”
“令嫒的绣工实在妙极!”通判府典史夫人扯着帕子笑,“不知容姑娘可许了人家?”
李月棠内心暗叹一句人情冷暖,却也没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笑着和这些贵妇人们寒暄:“孩子们的事…”
“姐姐最是开明!”李姨娘笑着挥手叫人将绣屏抬下去,再次插话控场,“我这位侄儿啊,主意大着呢,总要孩子们自己喜欢才好。”
李月槿现在可算是扬眉吐气,这么些年了,她虽然抓着刘府的大权,因她到底是个妾室,这些夫人们有几个看得起她?
“诸位夫人,这蒋干可眼看着就要盗密信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如何不知主家的意思,遂渐渐散去了,场面再次平缓下来,聊衣裳的聊衣裳,看首饰的看首饰,只是看向李氏姐妹二人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从那位蓝衫公子喊出那句话之后,容与就没闲下来过。
先是被领着去贵妇人们坐的敞轩里溜了一圈,收到一箩筐的夸赞,然后又被拉着去了世家公子聚会的院子,谈论一番诗词歌赋,好容易休息片刻,那边又有小厮通传:刘通判请他过去。
通判名为刘秉忠,今年三十多岁,也留着一副美髯。
瞧见容与进去,免了礼之后,他先是捋着胡须一通夸赞:“贤侄的那一首《桃花庵歌》,的确称得上举世无双啊!”
容与刚刚坐下,又起身作揖,竹青襕衫扫落几瓣金桂:“姨丈谬赞,不过是拾人牙慧。”
“哈哈哈……好个拾人牙慧!”刘秉忠突然击掌,惊得戏台铜锣都漏了半拍。
他解下腰间蟠螭玉佩按在案上:“此物随本官宦海起伏十年,今日赠予贤侄…”顿了一下,笑容和蔼得仿佛眼前这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而是自家亲子,“只愿贤侄,早日金榜题名,为民一方啊!”
容与恭敬地双手接过那玉佩,指尖拂过玉纹,只觉指尖沁着凉意,笑容里却带着孺慕:“长者赐,不敢辞。如此宝贵之物,多谢姨丈。”
瞧着这一幕,席间官员轰然叫好。
某位漕运司主事醉眼惺忪:“虎父无犬子!刘大人这外甥…”
“是姨甥。”刘秉忠笑着纠正,抬起手拂过容与肩头,“本官与容贤侄,是相见恨晚呐!若不是有这层关系,我倒更愿认他为义子,方不负此心!”
容与也跟着抚掌而笑:“姨丈此言差矣,小侄还承望着要多来向姨丈请教学问,难道不是父子,姨丈便要赶我出门?”
……
宴席散场,李月棠和容婉、容妍早在马车上等着。
更漏声里,刘秉忠亲自送容与至垂花门前。他腰间新佩的松烟墨锭暗泛金纹,状似无意地拍拍容与肩膀:“贤侄先前所说,要常常来往我这通判府,可是戏言?”
“怎会!”容与突然截断话头,抚过腰间的玉佩,“姨丈何时有空,小侄自然登门拜访。”
两人相视而笑,容与作揖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