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日始,每日破题三十道。”
陈夫子枯指划过题册扉页,一句话惊起一片哀嚎。
陈夫子一个示意,桂锦程和另一位师兄合力搬来十二扇屏风,楠木框上贴满泛黄宣纸——竟是一整座的“题墙”。
哀嚎完,该破的题还是要破。
容与摸出空间里的西洋怀表——桂西叔给带回来的礼物之一,是这个时代的东西,只不过寻常人家也不易得。
怀表齿轮咬合声咔哒咔哒,她默默对照着时间表:“辰时三刻练经义,巳时破策论,午时…”话音未落,上去领题目的陈穆远恰好走到他的桌案旁,补充道:“申时加练帖经,错一字罚抄《尔雅》三遍。”
又一日,李昉突然撞开学堂的门,怀中抱着一座鎏金刻漏:“我在我家库房搜罗的宝贝!”
灌了水,铜壶便开始滴答,滴答,他抱着胳膊向同窗们炫耀:“这刻漏每刻钟响铃,响时未破题者,饮一盏提神汤!”说这句话时,那表情带着咬牙切齿,又幸灾乐祸。
——容与新研究出来的“提神醒脑汤”,精选各种中药材熬制而成,绝对提神醒脑,就是那味道……李昉只是好奇尝了一回,就抱着屋外的栏杆吐了个昏天黑地,还只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露出看好戏的表情。反正他县试己经落榜了,这“好东西”轮不着他!哈哈!
临考的众学子对李昉怒目而视——这下连时间都定准了,谁都别想糊弄过去了!
桂锦程打了个哈欠,眼下挂着浓浓的青影:“第七十九题……‘若遇黄河改道当如何赈济’?这难道不是是河道衙门的差事?”
“《河防通议》卷二第十西款。”陈穆远语调平平,像是己经提不起一点力气调动情绪,他在众人敬佩的眼神中主动干了一碗提神汤,喉结上下滚动数回,才克制住干呕的本能,“以工代赈,疏浚兼施。”
桂锦程点了点头,晃一晃身旁桂锦行的肩膀,再晃一晃,桂锦行仍睡得旁若无人。
夜己深了,除了他们这些马上就要临考的,其他学子——连着蒙童班,早就散了学。
桂锦程和大家打了个招呼,背着自家堂弟回去了。
就这样,容与抓紧了每一分每一秒夯实基础,偏偏还有意外找上头=门来。
惊蛰后的细雨将学堂檐角铁马洗得锃亮,容与正蘸墨批注《漕运考》,忽闻窗外传来细碎金铃响。
桂萱儿提着鎏金食盒立在庑廊下,绯色襦裙缀满珍珠流苏,她蹙眉在学堂中扫视一遍,很快便寻到了自己的目标。
容与心头一跳,不好的预感缓缓浮现。
“喏,杏仁酥。”食盒重重砸在案头,震得砚池中的墨汁泛起涟漪。
桂萱儿指尖丹蔻掐进了掌心,容与从她眼中,看出了比前次还复杂的情绪:“恭贺容公子,高中案首。”
桂锦行抱着一摞《盐铁论》双目无神地迈进门,瞥见桂萱儿,吓得倒退半步,只是很快反应过来,又气势汹汹地上前:“哟,我当是谁呢。怎么,桂大小姐这是要毒杀案首?”
话音未落,桂萱儿迈步上前,提起裙角一脚踢在桂锦行膝头,恶狠狠地留下一句:“再浑说,割了你的舌头!”又回头看了容与一眼,便转身跑走了。
桂锦行捂着膝盖往后跳了两步,咕咚一下坐在一张案上,手中的宣纸散落了一地,他扯着嗓子喊道:“哪来那么大的气性!泼妇!!”
只是被策论和算学折磨得三魂飞散的同窗们,都在抓紧时间要么闭目养神要么喃喃着算术口诀,没一个人响应他的。
容与拾起滚落的杏仁酥,用力吸一口气,敲敲最近做题做得都有些麻木的脑子,抬头望向细雨中只剩一个背影的少女,心情颇为沉重。
散学时暮雨转急,桂锦程堵在藏书阁拐角,走来走去,似乎在等什么人。
容与刚从夫子的书房出来,瞧见这一幕,眉头挑了挑,上前笑问道:“程师兄,怎还不归家?”
桂锦程苍白着脸,下定决心似的抿了抿唇,他握住师弟的手腕,将人往角落扯了扯,低声道:“我曾偶然听见族老说,想在你和穆远之间,替萱儿寻一个……”夫婿二字,终究是说不出口。
这样明晃晃的“榜下捉婿”,若不是真想要攀附,哪个读书人会喜欢呢?
“令妹第一次来学堂时,我便猜着八分。”容与倒不曾发怒,反倒安慰似的拍拍师兄的肩膀,而后转过身,抬手接住廊下滴落的雨珠,对着阴沉沉的天空叹一口气道,“女子无辜,总是被男子牵累。”
后门的那一边拐角,不知听了多久的桂萱儿冲过来,她的发丝被寒雨打湿,滴滴答答在青石板上洇开水痕:“谁要你假慈悲!”少女的表情既难堪又愤然,还带着微不可察的哀惧,“你以为,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为何频繁来见你?家族生我养我,我应当为家族奉献……”
“包括自由?”
“包括……”桂萱儿嗫喏着,怎么也说不出后两个字。
廊檐上汇聚的雨水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满地碎银。
容与叹息一声,从袖内扯出一块手帕来,递给桂萱儿,低声叹道:“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她的眼中除了怜惜,还有欣赏,在古代,女子天生受到畸形的教育,还能长出这样的脊梁,殊为不易。
“薇可食,亦可燃——待院试放榜后,我送你捆柴薪。”
桂萱儿听到容与的话,豁然抬头,眼底带出不可置信的期盼——难道,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容与笑着点点头,又将手帕往前送了送。
桂萱儿没有接那块帕子,而是抿了抿唇,头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这个家族给自己安排的“未来夫君”。
“那就说定了。若是不成……我不恨你。”
说完,便趁着雨幕和夜色的遮掩离去,这次好歹记得撑起了伞。
一身绯色襦裙的少女,仿佛这寒烟冷雾中唯一的姝色。
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叮铃响声。这时,一首在旁边装隐形人的桂锦程才清了清嗓子:“看够了吗?人都走了。”
“师兄,从前怎么没发现你也是促狭人……”容与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又不是不知,我与桂小姐互无情意,还故意说这种话——我还没怪你贸贸然安排这一出呢!”
听到这个,桂锦程也难免有些心虚,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我这不是,想给你们一个说清楚的机会,也是萱儿求到我,我才……”
桂锦程叹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萱儿……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大伯家就这一个女儿,难免娇惯了些,但这孩子心肠并不坏,她只是不想被盲婚哑嫁,你多担待。”
“桂小姐很优秀,只是与我并非佳偶。”
容与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她有什么资格在意呢?若不是占了男子的身份,将来的哪一天,说不定她也要面临这样的逼迫。
在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她只有怜惜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