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母终究是过于担忧,卖了绣品之后,随便买了一些细麻布和棉花便离开了,早早地到了城门口停放牛车的地方等着,容与也没再坚持,两人早早地回了家。
半夜,容与忽然能闻见百里外的苦艾香。
这感觉来得蹊跷——前日替母亲煎药时烫红的指尖,此刻正搭在某个冰凉的金属台面上。她悚然睁眼,看见晨光透过白纱帘,在瓷砖地板上切出菱形的光斑,空调插板的指示灯在墙角幽幽泛红。
是她贷款买下的那间公寓。
正在运行的冰箱嗡嗡作响,容与伸手去够,腕子却穿过了冰箱门,像穿过一团晨雾。她这才发现自己是虚浮着的,魂魄似的悬在实木衣架与粗陶碗之间——那陶碗本该在屋中的桌子上摆着,此刻却浸在公寓的冷光里,碗中还乘着半盏清水。
容与隐约记得,自己是半夜睡醒觉得渴了,想起来喝水,却遇到鬼压床一样,怎么也站不起来,再然后……
院外传来捣药声,现实与梦境倏然重叠。容与踉跄着栽回床上,掌心还残留着瓷砖的寒意。
这个“梦境”,容与没有跟任何人说。她照常和母亲打了招呼,便踩着晨雾上了山。
老道士今日又在研究新方子。
容与跪坐在晒药架旁,看他把艾绒和当归混进青铜药碾。碾轮滚过药材的沙沙声里,她忽然开口:“道长,您可听说过借尸还魂?”
虽说是记名弟子,老道士却从不许容与叫他师父。
“《云笈七签》卷八十西,尸解篇。”老道士头也不抬,灰白的发丝随碾药动作簌簌震动,“怎么?要给为师讲古?”
“哦,我在县城中听人说书,若是有人……借了旁人的身子,却想活出自己的命数……”
容与装作不经意地闲聊似的,一边给老道士递药材,一边咕哝。
碾轮声骤停。
老道士抬眼,浑浊的瞳仁映着药架上晾晒的苍耳子:“那得看是借来的身子骨硬,还是自己的魂火旺。”
他忽然嗤笑,从袖中摸出块龟甲,“就像这占卜用的壳子,裂纹走向早定了,偏有人不信邪。”
容与想起在屋中遍寻不到的陶碗。
她抬起手夺过龟甲掷进药碾,铜轮转动间,龟甲咔嚓裂成两半:
“若是壳子裂痕即天命,总要有人做那把碾碎龟甲的青铜轮。”
那为何,不能是我呢?
……
李月棠劈完柴己是日昳时分。
她端着豁口的陶碗往屋里走,忽见容与坐在饭桌旁,桌上放着半盏清水,她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画着什么。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容与轻声念着,指尖的字突然卡在“洪”字的提勾处。
近些年,她和老道士也认了不少繁体字,只是上手写的时候不多,难免有些生疏。
李月棠的碗砸在地上。
菜粥顺着地缝渗进夯土里,混着容婉昨日绣坏的丝线。
容与抬头,看见母亲踉跄着扶住门框,指节攥得发白,仿佛看见西年前那个正午——丈夫的遗骸被人抬回来,怀中还放着半册《急就篇》。
“娘,我想去考科举。”
暮色漫过窗棂,将容与的影子拉得细长。李月棠望着“儿子“,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她转身从腌菜坛底摸出个油布包,层层揭开,露出几本蒙书。
“你爹留下的。”她将蒙书按进容与掌心,容与低头,看见保存得极好的书皮边角磨出了毛边,想必主人一定极为爱惜,时常翻看。
“当年……当年他若是不坚持护着那几个孩子……”
瓦罐里的腌菜浮起褐色的沫,容与数着母亲指间的裂口,忽然想起公寓冰箱里那瓶维生素软膏。
半夜,容与辗转反侧,从前总是白天就昏昏欲睡,今夜竟难得地睡不着。
想起昨夜的“梦境”,她按住心口的朱砂痣,合了眼试图集中精神,试图让自己进入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空蒙境界……
眼前从昏暗转向白亮,她再睁眼,眼前便是熟悉的公寓。
次日的镇集飘着细雨。
容与蹲在书肆檐下翻《九章算术》,鼻尖忽然撞上一缕沉水香。抬眼望去,青绸车帘掀开半角,露出半张圆润的脸——是个锦衣小郎君,正捏着块茯苓糕逗弄架上的绿鹦鹉。
“小郎君买书?”原本不耐烦的书肆掌柜突然殷勤起来,“新到的湖州紫毫,给您府上公子……”
“唉……不用送了,小爷在这儿住不多久了……”
伴随着惆怅的童声,车帘倏然落下。
容与低头,看见自己粗布衣摆上沾着苍耳子,面不改色地将之摘下弹开,挑了自己需要的书去结账。
暮色将息时,容与避开水洼推开柴扉。
檐角坠落的残雨砸在井边的青石板上,溅起碎金般的光。小妹正蹲在鸡笼边将挖来的蚯蚓喂进去,听见动静猛地抬头,发间还挂着一片草叶。
“阿兄!”她炮弹似的冲过来,容与用巧劲接住小丫头,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抖出根茜草染的红头绳。
暮光穿透云层,正巧落在那抹殷红上,晃得容妍眯起眼,等看清了阿兄手中的东西,惊喜地喊出来:“哇……!”
“你阿兄特意给你买的,还不快谢谢阿兄?”容母笑着卸下肩上的竹篓,不忘提醒高兴地蹦跳着的小丫头。
容与看了母亲一眼,心知她的想法,内心叹了一口气补充道:“我和娘亲一块挑的,妍儿喜不喜欢?”
“喜欢!!阿兄最好了!阿娘也最最好!”
小姑娘哪能明白大人之间的眉眼官司,撒完娇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捏着新头绳,和据说是买给姐姐的新木梳,跑进屋里叫姐姐帮忙扎头发。
“与儿,你不必……”
李月棠带着笑看跑走的小丫头,转回到容与脸上,她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容与心知,母亲这是又纠结起那些有的没的,遂笑一笑打断,脆声道:
“娘,您说什么呢,咱们是一家人啊,哪来的谁欠谁,谁要感激谁?”
“做饭做饭!娘今天不是说要吃鸡汤吗?我去杀鸡!”
不等母亲再说什么,容与吆喝一声小妹,便拎着菜刀冲向鸡笼。
“阿兄阿兄,那只尾巴带黑毛的,它欺负其他小鸡,吃它……”
土灶里松枝噼啪炸响,混着陶瓮里翻滚的油沫声。李月棠把泡发的干菇塞进鸡腹,糯米饭蒸腾的热气熏花了窗纸。
容妍趴在案边数红枣,茜红头绳在余晖里一跳一跳,一边数一边忍不住往厨房看,一边看一边咽口水。
鸡汤沸到了第三遍,李月棠舀起一勺金黄油花,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块红纸包的麦芽糖。
先前在镇上特意给孩子们买的,此时才想起来。
糖块早被体温焐得发软,在暮光里淌成琥珀色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