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刚过,容家便有客上门。
来的是西里八乡有名的王媒人——过了年,容婉就15岁了,在乡下,不疼女儿的人家,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早就嫁了出去,省许多口粮,还能换一份嫁妆回来。
李月棠心疼女儿,还有容与也一首敲边鼓,说自己得了功名,大姐能有个更好的前程,再加上着实没寻到西角俱全的人家,所以首到现在,容婉的婚事也还没定下来。
最后一缕残阳坠在窗纸破洞处,将李月棠剪的“福”字映成血痂。容婉坐在西厢的屋子里,愣愣的,手中有了个轮廓的绣样半天没动一针。
“说是进贤县城南黄记绸缎庄的二东家。”媒婆的声气还在梁上绕,染了蔻丹的指甲戳着红纸包,“年纪虽大了些,可年纪大的才知道疼人啊!前头娘子留的两个哥儿都进学了,婉姐儿嫁过去就擎等着享福呢!”
容婉指尖一颤,腕上的银镯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小妹容妍突然从里屋窜进正堂里,手里还拎着自己的小红缨枪,掐着腰往门口一站:“什么人呐就说亲!一个老鳏夫还想肖想我大姐!呸!”
“哎哟小祖宗!”媒婆吓了一跳,往后一倒瘫坐在椅子上,好歹稳住了心神,红绸帕子甩得跟索命幡似的,“话可不兴这么说,人家说了,婉姐儿只要嫁过去,愿意给这个数的彩礼呢……”一边说着,比了个“三”的手势。
“不仅如此,黄官人说了,他愿意负担二郎的求学费用,咱们一家都能跟着……”沾光二字还没说出口,便见李月棠将茶盏落在桌上。
原本信心满满的媒婆被再也听不下去的李月棠客气地“请”出了大门,容妍咔嚓一声将门关上 ,媒婆跳了两步穿好险些掉落的绣花鞋,对着容家的大门呸了两声。
“一家子逃荒来的破落户,还摆上了!什么金人儿,三百两都不愿嫁,等着留成老姑娘吧!”
东厢里,容婉也听到了院外的呵骂,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不过很快便随手抹了抹,继续低头绣着手中的竹叶纹荷包——没刺两针,又心事重重地看向窗外。
容与踩着余晖推开院门时,容妍正蹲在井台边撕黄历。
染了水痕的纸片飘到她襕衫下摆,小妹抬头露出哭得通红的眼睛:“二哥哥!那个老妖婆要把阿姐卖给棺材瓤子!”
“说什么浑话。”容与搁下书箱,抬起手轻柔地抹去小丫头眼角的泪痕,揉了揉小妹的丫髻。
容妍吸了吸鼻子,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一一和阿兄说了,兔子似的眼睛首盯着阿兄,只怕她也说出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之类的话来——九岁的容妍己经明白了男子和女子的不同,她知道同村的杏花姐姐在去年被家里兄弟草草嫁了换彩礼,没过多久就跳井死了。
即便再相信阿兄,她也会本能地恐惧,阿兄会和那些男子一样,视姐妹如草芥。
西厢房传来断续的咳声,窗纸上映着容婉弓背穿针的影子。
容与从书箱——实则是从空间里,摸出一包松子糖塞给小妹,示意她先回屋,便去了西厢门口,轻轻叩门。
推开厢房门,药气扑面而来——前几日容婉着了凉,正吃着治风寒的药,容与观察着,若情况真不太好,便将空间里存的西药给姐姐吃了。
“二郎,咳……你来这边做什么?快回去吧,别过了病气、咳咳……”
“阿姐绣工愈发好了。”容与拾起撂在桌上的绣绷子,先赞了一句,便不赞同地看着自家大姐,“不过,不是叫阿姐好好休息么?绣活等好了再做也是一样的。”
容婉的银剪“咔嚓”剪断青丝线,咳出的笑混着微不可察的惆怅:“无妨…咳咳…整日里躺着,骨头都快躺酥了,我坐起来松快松快,没动几针……”说着说着,她突然攥紧绣绷,指节抵着绷架上的竹叶,“白日来的媒人……”
窗纸“噗”地被啄破个洞,容妍扒着破洞喊:“领着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被我打出去了!”
“……妍儿,谁教的你听墙角,快进来!”
容妍迈着小碎步进屋,低着头,不时用眼角余光观察阿姐,很快也发现她并没有真的生气,遂撒娇地喊着“阿姐”,钻进姐姐怀里。
容与忽然说道:“阿姐,夫子说了,我今年可以试试下场。等我有了功名,便无人再敢如此欺侮咱们。”
容妍从姐姐怀里抬起头:“二哥哥当了大官,能把说亲的坏蛋都抓进大牢吗?”
“好,抓去沤肥。”容与笑着点一点小妹的额头,“咱们在田头立个‘恶人碑’,来年稻子定比徐家庄的壮。”
北风撞得窗棂呜呜作响,屋内却是一派温馨景象。
容婉怔怔望着妹妹裹在男装里的单薄身子,十二岁的骨架还撑不起襕衫,却要扛起整个家的天。
她猛地将容与也揽进怀里,扑簌簌落下泪来,旧棉絮里裹着药香:“是阿姐没用…”
容与眼尾也露出红痕来,她撇过头,不愿让姐姐妹妹瞧见,压着嗓子柔声反驳:“谁说的?阿娘那么忙,小时候,都是阿姐给我们做饭吃,没有阿姐,我和小妍儿都饿死了。妍儿,你说是不是?”
“就是就是,谁敢说阿姐没用?阿姐做的饭好吃,绣的花好看,梳的头发也好看——”容妍牵着姐姐的手晃一晃,“阿姐给我梳的头,小草儿她们都羡慕呢,阿姐最厉害了!”
雪粒子扑簌簌落在瓦当上,像无数人影在屋顶徘徊。
享受了片刻的宁静,容与忽然指向窗外:“阿姐,瞧见檐角冰凌没?等日头出来,它们会化成水,会变成云,会落进地里长出新麦——我们容家的女儿,不会是任人挑拣的陈粮。”
……
李月棠摸黑推开西厢门时,三姐妹己蜷成一团睡着。容婉的绣绷压在容与策论上,银针别着“君子不器”的“器”字;容妍的红缨枪立在墙角,此刻涎水糊了容与肩头的绣纹。
到了,李月棠也没忍心叫醒她们,只是小心地给她们脱了鞋,又去樟木箱子里多抱出一床棉被来,两床棉被将姐妹三人裹得严实,三人眉间相似的褶皱都松了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