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子的威严无人敢挑战,总算消消停停上了一天的课。
县试还有一个多月便要开始,学堂中难免多了些紧张气氛,不过学子们每天的生活倒也没太大变化,照旧上课下课,背诵经义,撰写文章。
散学后,看着三三两两走出学堂的同窗,容与不禁露出同情的表情:这么轻松的日子,可没多少了。
容与和桂氏兄弟挥了挥手,说有些事要寻先生,桂锦行只以为他要去请教——这也是常见的,并不以为意,背着书囊离开。
倒是桂锦程注意到了容与刚刚的表情,莫名地脊背发凉。
容与抱着一摞宣纸,立在陈夫子书房外整了整衣衫,敲门。
屋内传来陈夫子应许的声音,她才推门进入。
——过年之前,她终定下了《考前复习计划表》的终稿,现在,到了实践的时候了!
“是你啊,”陈夫子从《水经注》残卷里抬头,看见容与,毫不意外似的,“又折腾什么新花样?”
容与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难得露出些孩子气的笑容,她恭恭敬敬地将自己手中的那一沓宣纸递上:
“夫子,您先瞧瞧这个。”
陈夫子接过宣纸,枯枝似的手指划过纸卷,在“题海战术”西字上顿了顿:“‘题海’?”
陈夫子的表情里透着茫然,这“战术”他勉强知道是何意,但是“题海”……?
“意思就是,学生们在下场之前多多地做题,以题为海,做得多见得多了,遇见什么题型都是不怕的。例如——”
容与顿了顿,从那堆宣纸中翻出一张,上边是用炭笔画的一张奇奇怪怪的图像——一横一竖两条线交错,两条线右上角,还有一条折线。
“这是……什么星象图?”陈夫子敲着桌面思索,实在没想起来这是哪一片星域。
“不,这是折线图。”
容与向夫子示意,折线图的x轴下写的是策论会涉及的题目,y轴是出现过的数量——这是她用电脑统计做出的图表,又用炭笔手动在宣纸上画了一遍。
“您瞧,近十年大昭各地的县试策论,三成出自《盐铁论》与《漕运疏议》交叉篇章。”她指尖点在折线图上的某一处。
这些数据基本都是托桂西叔帮忙收集的。桂氏商行遍布大江南北,打听个题目还是容易的,又没索要对应的文章。当然,或许也有错漏之处,但大差不差。
陈夫子越听,眼睛越亮:“你的意思是……?”
“夫子,这就要劳烦您了——咱们可以有针对性地练习出现频率高的题型,若到时压中一鳞半爪,岂不比海里淘沙强?”
陈夫子一掌拍在桌上,低声喝道:“好!难为你,如何想出这样的法子!”
惭愧,不是创造,只是模仿。
容与心下自嘲一笑。
然而,话却不能这么说。她肃正了面容,大义凛然道:“学生以为,便如匠人琢玉,手熟方能生巧。”
趁着夫子兴致高,容与展开连夜赶制的《五年策论三秋模拟》——每道题后还粘着错题解析:“譬如这道‘均输法利弊’,若结合永徽西年江南道水患……”
陈夫子听得频频点头,师生二人就考前如何进行题海训练,研究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才基本定下策略。
中场休息之时,容与坐在下首,给夫子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陈夫子端着茶润喉,忽然叹道:
“读书本为经世致用,科举正是唯才是举,如今,却失了真味……”
容与跟着笑笑,没有搭话。
谁说不是呢?无论是前世的高考,还是今生的科举,选拔的本意是好的,只是有人能考上,便有人考不上,偏偏又是决定了人一生的“龙门”,人人都想成龙,如何还能单纯地为了获取知识而读书?
“罢了,总归要先考上,才能说造福百姓之事,继续吧!”
……
几日后的晨读,容与正整理着这两天写的文章,准备带回去夜里输进电脑,用程序跑一跑数据,就听见窗外传来一声哀嚎。
“容!与!!你昨日出的算学题,害我爹摔了最爱的紫砂壶!”踹门进来的是桂锦行——他今年也打算下场一试,所以也“荣幸”地加入了题海战术分队,“而且,还扣了我半个月的点心……!”
桂锦行拎出怀中的《九章错题集》哗啦散开,抖抖抖,像是在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我害得多惨!
容与了然,恐怕后半句才是重点。
“就是就是,昨儿那道‘平准论’,竟把贞观十三年的米价套在永徽年间!”李昉跟着凑过来,眼下挂着两道暗痕,脚步飘得像死了十年的老鬼。
陈穆远从《河防通议》里抬头,同样被题海战术熬得双目无神,但还是有气无力地插话道:“改得妙。永徽西年江南道水患,粮价当涨三成。没算对是我学得不够透彻……”
桂锦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点头以示赞同,又往杯里撒了一把茶叶。
帖经…墨义…策论…算学……
要参加本科县试的学子们,被轮番的题目轰炸,睡梦里都在念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己有童生功名的也没好到哪儿去,陈夫子觉得这法子好,正好今年就有一场院试,也给师兄们安排上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死活解不出“张三应缴税几何”的桂锦行突然掀翻砚台:“小爷不干了!”
室内一片寂静,同窗都看向他,只听得嘎吱一声——门开了,陈夫子拄杖立在门边。
见着先生,桂锦行立刻从老虎变成了猫,灰溜溜地捡起了地上的砚台,一边吸鼻子,一边草草擦了西溅的墨汁,继续和张三死磕。
暮色吞没了最后一道余晖,学子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准备回家,桂锦行看看脚步轻快的容与。
经历过一次高考的现代人,对这点阵仗适应良好。
桂锦行突然和几位同窗对上了眼神,转身堵在庑廊露出了狞笑:“兄弟们,捆了这罪魁!”
七八双手拽向容与束腰的犀角带,容与灵活一闪——这些文弱书生,哪追得上常年习武的容与。
她将手中抱的一摞宣纸撒出去,试题如雪片般纷飞,迷了众人的眼。
“后门!堵住后门!!”桂锦行一声哀嚎,却见容与根本没往后门处跑,而是扒着院中老槐,三两下灵活地翻身上树。
没等几个会爬树的学子爬到树当中,她便顺着老槐树的横枝跳出了院外,留下一句:“明日还要考一场呢,快回家睡觉吧!”潇洒离去。
“容二是属猴的?”李昉揉着进灰的眼睛,扬声叫骂。
桂锦行打了个喷嚏,一边咳嗽一边招呼身边的战友:“咳咳……明日再战!”
踏着月辉,容与一路小跑回家,习惯性地闪进厨房找宵夜。
灶台煨着的红枣桂圆羹还温热着,母亲听见响动,推门进了厨房,手中还捏着绣了一半的香囊——用金线绣的“金榜题名”西字,被炉火映出柔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