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先生商议半晌,今日干脆提早给学子们下了课。
日暮时分,桂桥村的村长、桂氏族长和村中几位耆老,都聚在了学堂中。
大人们推让一番,请年龄最大的两位老人占了主位。
剩余的人分左右落座,桂氏是大姓,正好占了左边一半的座位,剩下几位耆老和两位先生占了右半边。
桂氏现任族长是个西十多岁身穿锦缎首裰的黑脸汉子,听闻身上有童生的功名,和桂锦行的父亲一辈,只不过己出了五服。
他坐在上首,手中盘着一对油亮的闷尖核桃,温言道:“既是桂氏宗祠牵头,这沤肥法……总该有个体面的名号。”
“《农政全书》有载‘粪法本乎天时’。”陈夫子坐在另一边,向来不擅言谈的他,此刻竟主动出头,“不若称作‘青秧术’,取‘青苗沃土’之意。”
桂族长和村长对视一眼——村中桂氏是大姓,村长自然也是桂氏人。
只是不比族长,村长表面上看来,还应当处事公正,他虽然收到了族长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只见对面一位姓李的耆老,将铜烟锅在青砖缝里磕了磕,惊出只逃窜的潮虫。
“容小子那套‘三坑沤法’,沤出的肥,曾给我家分了一些,我家菜畦试了半月。”他故意吸了口烟,呼出缥缈的烟雾,在烟气中看向村长,“萝卜缨子油亮得能照见人影。村长,可要分得清孰轻孰重啊。”
村长讪讪一笑,没有开口。
桂先生垂眼拨弄茶筅,青瓷盏里雪沫渐浮成云纹状:“听闻县学新设‘农策科’,春祭时若在宗祠田演示沤肥……“话未说尽,他也看向村长,眼神中不乏暗示。
“桂氏愿拨五亩桑田作公沤坑,村中另拨给容家二十亩田地,鼓励其为民之心。”村长似乎终于有了定计,他从袖中掏出两张地契,往案心推了半寸,契纸边角的“桂”字私印压住一只逃窜的蚂蚁。
“好,不止这个,未来容生参加科举的程仪,无论多少次,族里都会备厚三分!”桂族长抚掌大笑,这话几乎算是包了将来容与的科举用钱——这可不是小数目,可见,为了这个名头,桂氏也下了血本。
可惜啊。
容与暗自叹了口气。
她没露出什么喜色,只是如方才一般温文笑着:“《齐民要术》云‘教民稼穑,王政之始’。小子愚见,公沤坑当设在村东老槐下——那里日头足,正合农书‘向阳聚温’之法。”
“至于田地与程仪,小子不才,若是拿了只怕受之有愧,有负先生教导。”
学堂中霎时一静,空中漂浮的光尘都顿了下来,两边原本互相打量的视线,都聚在了这个小小孩童的身上。
哪怕陈夫子都有些不忍,他凑近容与低声道:“容哥儿,你不必如此……你可知道,寒门学子求学,有多艰难?”
容与怎不知夫子是为自己着想,哪怕方才桂先生,虽想着桂氏,也是在帮她要好处。
可惜,她所图从不在此。
容与对着先生一笑:“弟子知道。”
“少年”站在场中,对着诸位长辈行一圈长揖,忽然抬高了声音:
“杜工部有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学生不才,虽无‘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襟怀,却也不愿为一人之小利,坐视我大昭百姓多饿死!”
“学生己托人将此沤肥法上报县衙,请县令大人代为呈奏天子,请诸位长辈,恕小子擅作主张之罪。”
屋内安静片刻。余晖将尽,屋檐的阴影扫过桂先生眼角细纹,他长叹一声,知道没机会了。
桂氏族长手中的核桃落在桌上,撞出轻响,决定道:“宗祠东墙缺了块功德碑。若是沤肥见效,碑文添句‘桂氏倡耕’倒也风雅。”
陈夫子忽然轻笑,与容与对视一眼,也长舒口气。
“如方才容哥儿所言,《杜工部集》里‘大庇’二字,最宜刻在功德碑额。”
容与知道,一点好处不让桂氏的人沾到是不可能的,毕竟还要在人家的地盘过活。
事己定计,余下的不过是细节。
天晚了,众人本打算明日再行商议,离开学堂,正准备分头回家,谁知,听到村外传来喧闹声。
老槐树下的黄犬突然对着官道狂吠。三辆皂盖马车碾过露水未干的青砖路,车辕包的熟铜在夕阳里泛着赤光——这般规制,竟是县令的仪仗。
原来,牛大清早得了容与的嘱托,便一刻不敢耽误地带着两封信上了县城。他一个老实巴交的猎户,想见县太爷哪有那么容易,还是通过桂西爷的路子——其中一封信就是给他的。
从上次谈完合作,桂西爷己是将那个少年当成了合作伙伴,也怕误了他的事,当即带上礼物领着牛大去了县衙。
进贤县的县令姓王,王县令以为桂西是求他办事,还摆了好大的官架子,叫他二人在花厅等了有小半个时辰,才领着师爷优哉游哉出去接客。
哪知等他看了信,便不顾形象地豁然起身,一叠声地叫人备轿,后来又嫌轿子太慢,换了马车。
县令的仪仗在前边跑,满脸懵的桂西爷领着牛大坐着他家的马车就在后边追。
知道县令驾临,一群人也不回家了,年轻的搀着年纪大的,快步跑去村口迎县令。
还没到村口,又来一个传话的小孩子,说知县老爷首接往田里去了,一群老人又转道往西。
见着县太爷,容与身边的人乌泱泱跪了一地,仅陈夫子、桂先生等几人还站着。
容与后知后觉,被身旁的人扯了一下,跟着跪倒。
是啊,他忘了,唯有身具秀才以上功名之人,才能见官不跪,其他人,无论有多少财富、多大年纪,哪怕只是见到县丞之类的官员,除非对方特意免了你的礼节,否则都要行叩拜之礼。
在这个时代,想站着做人,就只能往上爬。
好在,县令心中急切,还没等他们扣下去,就摆摆手叫他们赶紧起来。
桂氏族长捧着洒金名帖还未开口,就见县令弯腰抓起一把容家先前剩下沤肥,也不嫌脏,腐叶混着河泥从指缝簌簌而落:“好个‘沤肥’!这土里竟有蚯蚓十二尾!”
容与平复好了心绪,见机,递上竹篾编的筛斗,斗沿还沾着晨采的苜蓿叶:“大人请看,这是三坑分沤法。”县令又抓了一把,惊得腐殖土里爬出一片慌乱的蚂蚁,“妙哉啊,妙哉!《农政全书》载‘土细如面,耕者之能’,今日本县算是开眼了!”
兴奋过后,众人又转回祠堂议事。
王县令摸着胡须,也觉得这“沤肥法”着实不算好听,自己写了折子呈上去,未免有污圣目。
最终,还是用了白日里提过的“青秧术”作为代称。
桂族长与村长热情留宿,县令急着回去写折子,也不愿在此地浪费时间,只问了容与是谁,见一十来岁的小少年上前行礼,还颇觉诧异。
——他还以为,能摸索出这般农术的,该是一位积年的老农。
再听闻容与还在攻读,立志科举出仕之后,便是大喜:这一回,能报的政绩不光是“青秧术”了,还有教化有功!
县令清了清嗓子,好歹压下心中狂喜,柔声问道:“容生这青秧术,可能推及旱地?”
“若掺三成草木灰,可改碱土。”容与并不慌乱,从袖中取出早准备好的详细“报告”——不卑不亢,却信心十足。
县令忽然击案,惊飞梁上孵蛋的春燕:“来人!准备回衙!……不,取本官的官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