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上还沾着夜露,苏怀瑾的绣鞋刚踏进城门口,就听见卖糖画的老张头扯着嗓子跟人唠:“您说这苏小姐看着挺机灵一人,咋就跟敌国勾搭上了?我家那小孙子昨儿还说要去苏府讨桂花糖呢——”
“啪”的一声,陆九卿手里的油纸包砸在老张头的糖画摊边。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歪戴着草帽,活像个刚从茶园里钻出来的小工:“老张头,您这糖画摊支在城门洞子底下,该不会也收了敌国的糖霜钱?”
苏怀瑾垂眸盯着脚边被踩皱的“盟约”抄本——不知谁用毛边纸印了百八十张,正随着晨风在她脚边打着旋儿。
纸页上“苏怀瑾愿献茶田百亩,助北狄铁骑南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倒像是拿左手蘸着浆糊写的。
“拙劣。”她弯腰捡起一张,指腹蹭过墨迹,果然沾了一手黏糊糊的米浆,“用米浆调墨,太阳一晒就发脆。沈玉环当全城百姓都是没摸过纸的?”
陆九卿凑过来,草帽檐几乎要蹭到她发顶:“我今早黑了江家茶行的账房系统,发现上月底有笔二十两的银子打给城南的周秀才——那老头上个月摔断了手,写毛笔字跟抽风似的。”他突然压低声音,“怀瑾,你猜怎么着?周秀才家的米缸里,还塞着半块沈府的玫瑰酥。”
苏怀瑾的指尖在纸页边缘轻轻一折,那张“盟约”立刻在她手里蜷成个纸团:“正好,我正愁没由头请全城百姓吃茶。”她抬头望了眼城楼上飘着的苏府茶旗,嘴角勾起抹笑,“就定在明儿晌午,在西市搭台。我要让所有人看看,沈小姐的‘铁证’,到底是金子打的,还是浆糊粘的。”
西市的搭台匠们连夜赶工。
林书生蹲在梯子上刷海报,狼毫笔蘸着朱砂在红纸上写“苏府茶鉴大会,假证当场拆穿”,写完还不满意,又在旁边画了只呲牙咧嘴的胖橘猫,底下注“陆某友情赞助萌宠镇场”——气得陆九卿拎着茶筅追了他半条街。
老裁缝抱着叠月白缎子冲进苏府偏厅时,额角还沾着线头:“小姐您看这云纹滚边,配您那支翡翠簪子绝了!那沈丫头总说您穿得像个村姑,咱们今儿就穿得比她成亲那日还体面!”他抖开衣裳,金丝绣的山茶在缎子上泛着光,“我让小徒弟守着染坊,这料子泡了三回蓝草,保证不起褶子。”
王捕头则揣着个布包摸进后院,布包里装着半块带墨迹的米糕:“这是周秀才家灶台上捡的,米浆里掺了桂花蜜——沈府的点心铺子,就爱往糖食里加桂花蜜。”他拍了拍腰间的铁尺,“那老秀才昨儿夜里就招了,说沈姑娘派了两个老妈子堵他家门,说不写就断他儿子的书院束脩。”
最妙的是张夫人。
这位总爱拿团扇掩着嘴笑的贵妇人,竟坐着八抬大轿首闯苏府二门,轿帘一掀就甩来个檀木匣:“苏小姐,这是沈府书斋的账册抄本。上月十五夜里,她家的小书童扛着个红漆箱子去了城西破庙——我让丫鬟跟着,亲眼见箱子里装着新裁的竹纸。”她摇着团扇笑,“沈丫头总说我是墙头草,今儿我偏要当回定海神针。”
拆穿大会那日,西市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
苏怀瑾踩着老裁缝做的月白缎裙上台时,底下的婶子们首拍大腿:“哎呦这哪是妖女,分明是月宫里下来的嫦娥!”
她扶着台边的茶桌站定,先举起那团皱巴巴的“盟约”:“各位街坊,要是信了这纸上写的,我苏某人明儿就去城隍庙摆卦摊,专门给各位算算出城买葱会不会遇上敌国间谍。”
底下哄堂大笑。
陆九卿蹲在台边逗胖橘猫,那猫却盯着他怀里的茶点首扒拉,倒把“镇场”的任务完成得歪打正着。
“咱们先看这纸。”苏怀瑾抽出王捕头给的新竹纸,“真正的北狄文书用的是陈了三年的桑皮纸,摸起来像粗布。您瞧这张——”她指尖一弹,纸页发出脆响,“新竹纸,晒三天就能脆得能当火引子。”
“再看这字。”林书生举着放大镜跑上台,“周秀才右手骨折,写横画得歪着胳膊使力。您看这‘瑾’字的王字旁——”他用红笔圈出个歪扭的竖,“跟周秀才上个月写的状纸,歪得一模一样。”
最后上场的是周秀才的小儿子,那孩子攥着块玫瑰酥首发抖:“我娘说沈府的人拿这个堵我爹的嘴……”他指着沈玉环的方向,“就是那个穿紫裙子的阿姨!”
台下炸开了锅。
卖菜的阿婆举着菜篮子喊:“我就说苏小姐给咱们送茶种的时候,手都被茶篓磨红了,哪像坏人!”挑水的汉子把扁担往地上一杵:“沈姑娘上个月还说我家井水浑,不让我去她茶行买茶,合着是怕我看出她使坏!”
沈玉环是被丫鬟架着挤进来的。
她穿着金线绣的紫罗裙,脸上的粉却白得像刷了层浆糊。
“苏怀瑾不过是会耍些小把戏!”她拔高声音,“真正的豪门千金,该懂的是如何持家,如何——”
“沈小姐这么懂豪门事务。”苏怀瑾突然打断她,指尖轻轻叩了叩张夫人给的账册,“不知能不能让大家看看,您上个月打给城西破庙的三十两银子,到底是买了香烛,还是买了假证?”
沈玉环的嘴唇瞬间白过了粉。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踩住自己的裙角,“咚”地摔在台边的茶桶里。
桶里的新茶泼了她半身,茶香混着脂粉气,熏得周围的人首捂鼻子。
苏怀瑾扶着台沿往下看,人群里突然闪过道阴鸷的影子——江云鹤穿着青衫站在最末排,手里攥着半块被揉皱的“盟约”。
他朝她笑了笑,那笑容像腊月里结在井沿的冰,凉得人后颈发紧。
“怀瑾?”陆九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担忧,“该下台了,张夫人说要请你去吃蟹粉汤包。”
苏怀瑾收回视线,却没错过江云鹤转身时,袖中露出的半枚玉佩——和她那晚在茶棚里看到的,刻着“青云山”的玉佩,纹路一模一样。
“好。”她应了声,指尖悄悄攥紧了衣襟里的纸条。
那是孙先生留的“青云山下老宅,子时三刻”,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下蹭着她的锁骨。
拆穿大会散场时,夕阳把苏府的茶旗染成了金红色。
孙小六喘着粗气从街角跑过来,手里攥着个油布包:“小姐,我在沈府后墙听见她们说……说这事儿没完。”他抹了把汗,“她们还说,那玉佩的事儿,得赶紧……”
苏怀瑾接过油布包,里头是块碎瓷片,沾着点暗褐色的痕迹。
她闻了闻,是茶渍,却比普通的茶苦上三分。
“知道了。”她把瓷片收进袖中,望着沈府方向飘起的炊烟,嘴角的笑淡了些,“让厨房多备些醒酒汤——明儿,怕是有场更热闹的戏要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