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间浴室的水声同时哗然响起,八点将到,盛宁先一步离开浴室,打开电视,准备掩盖一会儿窗外的焰火声。
然而电视一打开就是娱乐新闻,恰巧在播放罗美晶庆生晚会的画面。
已经72岁的蒋瑞臣难得又在人前露面了,他与66岁的妻子罗美晶一起坐在台下,从头到尾十指紧扣。即使古稀高龄,蒋瑞臣依然挺拔遒劲,风度翩翩,而罗美晶一脸慈蔼的母性光辉,一身价值不菲的珠宝,尤其是脖子上戴着那条蓝宝石项链,顶级的喀什米尔蓝宝石,主体是一大一小两颗巨型椭圆无烧蓝宝石,项链部分则由数枚梨形白钻相连而成。这条项链名为“eternal beauty(永恒的美人)”,是蒋瑞臣为贺妻子生日特意从佳士得上拍来的,以近2亿港币的拍卖价格创下了新的世界纪录。
亚洲首富为爱惊世一拍,新闻标题赫然,瞬间轰动了全球。
到场明星多不胜数,不少都是带着表演来的,但新闻里没给他们多少镜头。因为整场庆生晚会中最重头的节目无疑是蒋家兄弟亲自为母亲表演的钢琴小提琴二重奏。镜头中,蒋继之穿白,蒋慜之着黑,他甚至特意将一头及肩长发全部扎成了马尾,露出了清爽迷人的下颌线。
蒋继之弹钢琴,蒋慜之拉小提琴,他们配合默契,共同演奏了一首耳熟能详的钢琴曲,旋律温柔又忧伤,仿佛来自天国的乐音。在乐声渐趋平静的某个瞬间,随蒋继之一记潇洒的刮奏,合奏的琴声忽又变得高亢狂野起来。
钢琴行云流水,提琴热情奔放。钢琴前的哥哥偶尔抬起脸,与正拉着小提琴的弟弟相视一笑。蒋继之优雅地微扬嘴角,蒋慜之却是露着白牙恣意大笑,他的演奏风格更激情,似在刻意炫技,他的黑色衬衫开襟也更低,随他丰富的动作隐现大片性感的胸膛。
好漂亮的一对兄弟。
罗美晶无疑是个极优秀的母亲,她将四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女都抚养得非常出色。三十五岁的大女儿蒋云淇不仅是商界巾帼,同时也是在海外颇负盛名的装置艺术家,这美轮美奂的晚会舞台就是她亲自设计的,而年仅十六岁的小女儿蒋宣淇对原本舒缓哀伤的钢琴曲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成了更令人惊艳的摇滚抒情结合版。
三分多钟的合奏结束,全场起立鼓掌。弯腰谢幕时,蒋慜之笑着对着镜头抛了个飞吻,说了句话。话音被瞬间淹没在雷鸣般的掌声里,但从口型可以看出,他说的应该是,妈咪,i love you.
画面短暂地定格于一张蒋家的全家福,蒋瑞臣身边站着两个儿子,罗美晶身边站着一双女儿,这一家六口人看着如此和谐、完美,衬得满场明星都黯然失色。
似乎没人留意到台上少了一个人。
盛宁凝神于这样一场梦幻的演奏中,完全没注意到已经走出浴室的蒋贺之。待意识到对方已来到身后,再想关电视就来不及了。
蒋贺之却说:“看完吧,他们本来就是我的家人。”
无论是政商要人,还是明星名流,每个人都跟给领导拜年似的,在镜头前拱双手行抱拳之礼,一脸喜气地向台下端坐着的罗美晶送上生日祝福——
他们说:“恭祝蒋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们说:“恭祝蒋太与蒋先生长长久久,恩恩爱爱。”
他们说:“恭祝蒋太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盛宁及时关了电视。他注意到蒋贺之在听到“年年有今日”时陡然颤动的肩膀。
时间快到了。很多人跑到小区的空地上,仰着头,自发一起倒计时。
8点22分了,随第一束红、金为主色调的烟花冲向云霄,犹如礼炮般在空中四散、炸响,香江两岸,万花齐放。
小区内一片欢呼声,有人趁此美景表白,大喊着:某某某,我爱你!
“某某某”听不真切,但“我爱你”情真意切。
蒋贺之走到客厅的阳台上,发现这里竟看不见烟火表演,只能听见烟花在空中绽放的声音,隐隐感到夜空正随不同的焰火主题变幻颜色。
蒋贺之微微瞠目,几乎瞬间就理解盛宁此举的善意,想了想,他笑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格很古怪,豪门少爷不做,非要跑来当刑警?”
盛宁没说话。这样的选择当然古怪。
“冇办法啊,”蒋贺之又笑了一声。他故作轻松地耸肩膀,用粤语说下去,“我冇办法系我妈嘅忌日讲出‘岁岁有今朝’甘嘅话1。”
盛宁完全怔住。他只是从那些八卦杂志中得知,蒋三少和家里的关系不算融洽,他只知道今天是蒋瑞臣太太罗美晶的生日,却不知道今天也是蒋贺之母亲的忌日。
“对不起,”他诚恳地向他道歉,然后问,“你妈妈……是生病吗?”
“骨癌,一开始只发作于颌骨,后来整个头、脸都疼痛难忍,完全变了形,有时浮肿的像水中女尸,有时又像一颗畸形的骷髅。”蒋贺之摇了摇头,说,“看到那样的她,你肯定想不到她年轻时是一个多么风华绝代的美人。”
“看你就能想到。”盛宁说。
“小时候因为相貌有异,我总被一些同龄人围着推搡与嘲笑,他们骂我是‘杂种’,还说我妈一定是被外国大兵的女人……我有次忍无可忍想要跟人动手,我妈却突然出现了,她跟我说‘不可以打人,有教养的小孩都不会打人’,转头就疯了似的扑上去打那些小孩的父母,那时她还不太会说粤语,普通话也够呛,但她一跃骑在了一个壮男的肩上,一边左右开攻扇他耳光,一边大骂‘仆你个街啊2,你儿子长得像猪,可我儿子长得像我啊!’……”
说到这里的蒋贺之笑出一声,连盛宁都忍不住想要弯一弯唇角,眼前是一个美丽又硬颈的女人,活灵活现的,像是一片百折不饶的芦花。
“回家她就对我说,没有爸爸又怎样,你没有和别人不一样。后来我终于在电视上看见了我的‘家人’,她又对我说,可能我们这辈子都没有他们那么多钱,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比他们善良多,笑容多。我指着镜头哭着说,可他们的笑容已经很多了。我妈就轻轻拭掉我的眼泪,说那我们就要笑得更多,更多……”
盛宁用指关节支着下巴,认真听着,罔顾周遭喧喧嚷嚷的焰火声。
“不管日子多难,她一直是这样做的,哪怕后来生病了也一样。有时我放学回家,还没走近楼道,就能听见她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但奇怪的是只要我一踏进家门,她立马就不再发出哭叫,反倒咬着牙,对我微笑。她每天都要服用大剂量的阿片类镇痛药物,后来那些就都不管用了。但无论多么痛苦,她说只要我给她按摩一会儿,就一点不会再痛……其实怎么会不痛?她应该是强忍着,不想让我为她的病情担心……”
焰火再次炸响,还伴随着一片欢腾的人声,盛宁看见蒋贺之轻轻战栗了一下,他垂下眼睛,没有出声安慰,只是继续默默地陪在他的身边。
“我记得那天的焰火特别漂亮,她也特别漂亮。她破天荒地精神好了,握着我的手,不断地流着泪向我道歉,她说对不起,妈妈太自私了,不该强行把你留在身边,差点毁了你的人生……她还说不过过了今天就好了,过了今天你就是晶臣三少爷,你就可以回家了……她明明自己哭得不成样子,却还是对我说,一定不要为她难过,要带着很多的笑容回家,带着很多的笑容跟她告别……”窗外还是那个斑斓、吵闹的人间,母亲临终的画面却一再浮现在眼前,蒋贺之慢慢落下一行眼泪,他说,“可一个孩子没了母亲,哪里还是他的家呢……”
今年这场半小时的烟花秀似乎格外漫长,焰火一声声地在高空炸响,夜空像一棵被琳琅礼物满满装点的圣诞树,所有渴望幸福的孩子都唾手可得。
盛宁轻轻叹息,然后拨转过蒋贺之的脸,让他抵靠自己的肩膀。他感受到他的眼泪流进自己的颈窝,流到自己的肩头,最后一滴滴地烫伤了自己的心。
盛宁一向睡得浅,难得家里还有留宿的客人,这宿睡得更浅,凌晨两点不到就醒了。这一醒便再无一点睡意。他下了床,拧开台灯,借灯光望着书桌上两本杂志,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颈子。
颈窝处依然留存着那人眼泪的温度,到这会儿了,这块皮肤还是烫得要命。这感觉十分奇妙。于是他走出卧室,打算去厅里看看那位留宿的客人。
没有开灯,但卧室的灯光流泻而出,窗外还有皎白的月光与跳动的萤火,已经足够视物。难为了人高腿长的蒋三少,睡在窄小的沙发上,应该不太舒服。盛宁将掉在地上的毯子拾了起来,重新盖在蒋贺之的身上,又俯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体表烫得惊人,确实是高烧未退。盛宁找到了自己颈窝久久发烫的理由,心宽了宽,便起身去厨房,从冰箱里取了些冰块出来。他用冰水绞了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回到厅里,将冰毛巾敷在了那人的额头上。
盛宁单膝跪坐在地,垂下眼眸,更近距离地端详起这张脸。
此刻蒋贺之睡得很沉,但眉头微微拧着,颊上隐有泪痕,似乎很是痛苦。平时看着喜眉笑脸的,不太正经,一旦带病睡熟,倒显出那份颠倒众生的俊俏来了。
鬼使神差一般,盛宁以手指背面,安抚似的,轻轻在蒋贺之的脸上拭了拭。然后又守他片刻,替他换了一回冰毛巾,才悄声离开。
待确认了盛宁已经离开,一直佯睡的蒋贺之就睁开了眼睛。其实打从盛宁开门出屋,他就醒了。
空气里仍弥漫着硫磺和硝石混杂的气味,这人的触摸像一股暖流,沿着他的面庞,一直流进了他的心里。
或许是夜太静,又或许是高烧未退,他摘下额头上的冰毛巾,在黑暗中长久地睁着眼睛,听到了自己越来越激越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
1粤语,我没办法在我妈的忌日里说出“岁岁有今朝”这样的话。
2粤语,类似于“去死吧”或者“混账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