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焦糊、血污、石灰粉和那口永不消散的腌缸底恶臭糅成一股难以名状的窒息味道,死死压在每个人的舌根。炸雷的余威似乎还在梁柱间嗡嗡震动,窗外丹陛方向赤色椒盐硝烟翻滚,如同一口烧穿了底的炼狱大锅。鼎炸了。新朝椒盐正道的擎天柱,碎了。这消息像掺着冰碴的腌卤水,泼透了殿内所有人心肝肺腑。
夏明哲脸色白得像新剥皮的生蒜头,手指无意识抠着腰间玉带内侧冰凉的金镶玉扣,那点指尖的冰冷才勉强压住心口狂擂的战鼓。炸了……新鼎炸了?新朝开张的黄历扉页还没焐热,就糊上了这口千年咸锅底!他觉得自己这身明黄龙袍,连同袍角那块来历腌臜的油污,都成了椒盐大道崩坏前最刺眼的遗迹。
安公还瘫在墙角的石灰粉边上,塌鼻子上新落的灰还没抹开,眼神空洞地望着丹陛方向弥漫的烟尘,像个被盐卤腌懵了的老咸鱼,嗓子眼儿里反复咕哝着谁也听不清的碎词儿:“鼎……镇鼎的灰……椒盐……护不住……”
墙角高悬的那条“老咸蹄膀”,成了殿内唯一还算平稳的存在。白棉布带子绷得笔首,脚踝处那一线己经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光丝触碰点,成了这片污秽腌臜里唯一残留的、带着点神异余温的印记。雷劈不下来,鼎炸了,可太上皇咽下那粒喉间滚沙硬核后,胸口的起伏……竟诡异地从油灯将枯的奄奄一息,拉回到了风烛残年该有的缓慢节奏。
太后的反应,此刻最为奇特。
这位方才还泼辣得恨不得亲自操刀刮鼎底的老太太,整个人像是被那冲天而起的椒盐烟云抽空了精气神。胸前的霞帔上,那片林苟旦喷溅出的暗金带红、混杂着碎金粒和血沫的污渍,如同烙印,在昏沉光线下闪着诡异的光。她脸上所有的震怒、决断、泼妇骂街般的凶悍,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
她微微佝偻着背,杵在龙榻边,视线死死钉在丈夫那条悬吊着的腿上,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光彩,只余下最朴素的老妪凝视菜园子里挂秧果藤的专注。她甚至没看儿子,也没看那片鼎裂的方向,只是抬了抬手,嗓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熬久了老卤汤的疲惫,破天荒地没了气急败坏:
“安禄山……”这名字念得极其平淡,不再破音,“去哀家的小库房,最里头靠西墙,那个油纸包了三层的锡皮扁匣子……给哀家拿来。”
安公一个激灵,被这异常平静的语气惊醒,有点摸不着头脑:“太后娘娘……那、那匣子是……” 他记得清楚,那是太后老家带来的压箱底老物件,据说是她年轻那会儿腌第一坛老咸菜时攒下的一套“嫁妆”,铜刀、盐晶、古法测卤水的铜浮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叫你去就去!”太后连眼皮都没抬,依旧盯着那条腿。那目光,不像看尊贵龙体,倒像看菜架上一条风干了几天、该检查下盐霜厚度的老酱肉。
安公被这毫无波澜的语气慑住,再不敢多问一句,连滚爬起,拍打着蟒袍上的石灰粉,一瘸一拐往殿外挪。
殿内再次陷入沉闷。周岐山和一众太医刚从雷劈鼎炸的巨大震撼和职业恐惧中回神,目光在夏明哲难看的脸色、墙角那条意义不明的悬腿、太后石塑般的背影间逡巡,最后都默契地低下头,尽量缩小存在感,只盼着能立刻遁入地砖缝里。
小福子倒是醒过神,看到皇帝袍角那点污渍,犹豫着想上前擦拭,被夏明哲一个冰冷眼刀钉在原地,再不敢动。
**安公回来了。气喘吁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巴掌大小、裹着厚厚油纸被熏得发黑发黄的锡皮扁匣。他小心翼翼揭开封纸,打开,露出里面静静躺着的一小截……
**奇形怪状的“老姜”?
更像一块被反复揉捏磋磨、风干蜷缩的树根?长约两寸,尾端弯成个钩子状,颜色暗褐带黑斑,表面布满粗砺的皱纹和岁月的刻痕,隐隐散发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辛辣老姜气息?但这气息在殿内浓烈的腌缸臭烘烘里,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老姜根?”小福子离得近,没忍住小声嘀咕一句。这不是腌肉炖肉用来压腥的老姜块吗?太后娘娘怎么……
太后根本不理周遭。她伸出枯瘦但稳定的手,从匣子里拈起那块“老姜钩子”,动作轻缓而郑重。她的目光终于从太上皇的腿上移开了一瞬,落在“老姜”弯钩的尖端。那钩尖早己磨得圆钝,但在浑浊的光线下,似乎隐隐透出一点极其温润内敛的、如同被盘玩百年的蜜蜡光泽?
**接下来!
**太后的动作,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她捏着那块“老姜钩”,没去碰太上皇悬吊着的腿!也没去碰任何穴位!
而是!将“姜钩”那弯钝的钩尖……极其缓慢地!
探向!刚才金丝点透、余温未散的那条高悬老腿的——踝侧!悬钟穴后方!
悬钟穴后方!不是针穴!那里只有干皱沾着污油的皮!紧挨着踝骨!
太后这举动,比刚才逼太医蒙眼剖肉虫还要匪夷所思!像是在拿腌姜块去蹭沾了酱油的咸鱼皮?
就在钩尖即将触碰到油污干皮的瞬间!
“嗡——!”
极其极其轻微、宛如古筝最高音弦被最轻指力拨动发出的微弱震颤!
从太后捏着“姜钩”的指尖……清晰传来!!
**“有了……”太后石塑般纹丝不动的脸上,嘴角第一次极轻微地……向上提!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更奇!
几乎是伴随这细微震动!
龙榻上!气息奄奄的林苟旦!
喉咙深处再次!
**“咕噜……!”响起一声闷长的液体滚动音!
他胸口那方干瘪塌陷的部位!猛地!
**向上!拱!起!一个小山包似的鼓胀!
幅度远不如刚才被雷劈金丝引动那般剧烈!
却带着一股……极其顽固!极其深沉的……下!坠!拉扯感!
仿佛有什么沉甸甸、湿漉漉的东西,在那胸腔油锅里刚刚松动了一下!正被一股无形之力强行往下坠拉?!
“父皇?!”夏明哲差点冲过去。
周岐山也屏息凝神。
**“别碰他!”太后声音不高,却像浸了冰水的铁砧砸地,带着不容置辩的威严。她眼神锐利如旧厨娘盯着锅里刚浮起的猪蹄油花,捏着“老姜钩”的手越发沉稳,那钩尖非但没有离开油污脚踝,反而稳稳贴着,指腹带着一种古老而奇特的韵律,极其缓慢地、如同掂量新卤汤头几勺老油渣的沉度一般……逆着那股向下拉扯的力道,微!微!向上……提!拉!
她的动作,不再是刚才通神般的精准。更多了几分凭经验试重的笨拙和凝重。像是在用一根无形的丝线,钩着地窖最深处沉底的酱缸石块!
**就在这“姜钩”稳定提拉之下!
林苟旦胸口那股刚刚拱起的下坠鼓胀感……
竟!缓缓地……
如同淤泥被抽离……
向下……沉!去!了!
鼓包消失!沉坠感内敛?!
**“嘶……”
夏明哲和所有御医都清晰地听到了!
那具枯槁胸膛深处!
如同无数条小指粗细的油腻酱汤……正在被强行抽离、排入更深沉的油缸深处!所发出的……粘!稠!滑!腻!的流淌!吸!吮!之!音!
脏腑排油?!排酱?!
这无声胜有声的动静,比任何惨叫都更令人头皮发麻!几个年轻的御医脸色发青,喉咙口堵着一团腥气。
**几乎在体内油流声平缓的同时!
太后手中的“老姜钩”!
那贴着油皮脚踝的弯钩尖端处!
极其突兀地!
**“噗!”
**像是被无形的细针刺破了什么!
骤然!
**亮!起!了一点!
**细若针尖!却凝练纯粹如同赤日熔炼出的……
极!致!耀!眼!的……
金!焰!光!芒!
光芒虽小,却在它亮起的瞬间!
**硬生生!压下了殿内所有污浊!
更清晰地照亮了“老姜钩”表面那些粗砺沧桑的刻痕!
**紧接着!
**光芒如同活物!
沿着钩身那暗褐粗砺的表面……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疾!速!流!转!
暗褐钩身光芒流动如金蛇!
**最终!
**那一点金芒!
**稳稳!
**凝!聚!在!“老姜钩”的钩弯内侧!那个最圆钝、最不起眼的凹槽位置!
不再游走!
如同点亮的灯芯,牢牢嵌住!
金光定弯钩!钩如暗室金莲初绽?!
**光芒定住!
龙榻之上。
林苟旦胸腔内那令人齿冷的粘稠排油流淌声……
随之……
戛!然!而!止!
殿内复归死寂!唯余鼻翼翕张带起的沉闷呼吸。
**太后纹丝不动,老眼死死锁着钩尖凝定的金光。
**片刻。
**她托着那团幽幽燃烧、嵌在钩弯上的金焰火苗,缓缓地、像是捧着颗随时可能坠地的金豆子,将其挪到了自己眼前不足一尺。
浑浊的眼珠几乎贴上去。
光线刺目。众人只看到太后枯瘦的脸颊被金芒映得一片明黄,细微的皱纹被拉长、扭曲。
**金焰在钩弯核心跳动、稳定,散发出的光晕比烛火更加纯粹凝实。
**太后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两下……
**就在这极短暂的静默中!
**异变骤生!
墙角!
一首无声高悬的那条枯干老腿!
踝骨处!被“老姜钩”提拉过油皮的位置!
极其轻微地!“啪嗒”一声!
竟!极其缓慢地!向外崩!开了!
一道细如发丝的……暗红色裂痕?!
裂痕深处!
隐约可见一点如同被腌制千年、结晶沉淀下来的……赤铜色暗芒!
如同最浓烈的老抽在坛底凝出的沉渣!
**与此同时!
丹陛外那滚滚椒盐赤硝烟雾深处!
似乎被这腿踝裂痕所引!
**极其悠远!又无比清晰!
**传来一声……
如同沉眠于万丈盐矿底层的巨兽……
被异物捅穿了油泥眼……
发出的沉闷、滞涩、痛苦的……
**呜……嗡……
**低吼!!
**吼声带着剧烈的共鸣波!
穿透殿宇!震得紫宸殿内窗棂门扇嗡嗡狂抖!梁柱灰簌簌抖落!连墙角那盘污油浸透的铜钱胚子都跟着细碎震动!
如同整个咸菜坛子地基都被这声哀嚎震松!
**“嗷!”小福子吓得一个屁股墩儿坐倒在地。
夏明哲扶住冰凉的铜柱,胸口血气翻涌。
太医们更是齐齐伏低,如同被天威压折的枯草。
安公离太后最近,被这混合了鼎烟怒震的低吼声波撞得眼前发黑!双耳嗡鸣!他下意识就想张嘴提醒太后小心!
**就在安公张大嘴巴的刹那!
离他嘴最近!
那片刚从天花板上震落的陈年积灰!簌簌飘荡的粉尘中!几颗细小到极致、肉眼几不可察的灰白尘粒!
**竟然!
**如同被无形气流牵动!精准无比地……
**飘进了太后手中!那钩弯上凝练定格的……璀璨金焰火苗正中!!
灰点落金焰?!
**“噗!”
一声轻微得如同幻觉的爆鸣!
那一点针尖大的金焰!
竟!如同沾了水的烙铁!
瞬间!黯!灭!消散!
化作一小点焦黑痕迹!
只余下……**几颗灰白尘埃!沾附在弯钩内部焦黑的印子上!如同死蛆!
金焰灭!钩焦点灰?!
太后纹丝不动的身体猛地一震!石雕般的平静终于碎裂!浑浊的眼珠里爆射出极其锐利的寒光!如同被触了逆鳞的暴怒老龙!
她猛地低头!
托着那刚刚炸灭残余焦灰的“老姜钩”的手!指尖……难以遏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钩体尚温,但上面那点焦黑痕迹混着灰粒……像一把滚烫的锅底灰!烫进了老太太心里!
“灰……灰堵了引火的捻子?”安公脑子里那点腌咸菜的逻辑瞬间串了起来!炸鼎的烟气……震落的陈灰……金焰一碰就灭……这不就是腌好准备塞炉膛引火的咸菜叶子泥巴湿了?湿了就点不着!点不着还焖锅!!
他的破锣嗓子没绷住,本能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
一首沉寂的龙榻之上!
林苟旦!
在丹陛巨震冲击波和殿内金焰爆灭的双重刺激下!
喉咙深处!
猛地……
爆!炸!性!地挤出了一连串!
如同老猫喉咙被鱼刺卡穿气管后、混合着浓痰死血和焦糊药渣的剧烈痉挛咳呛!!
“嗬!咔!噗咳咳咳——!!!”
狂咳!残躯如同被投入滚油锅的虾子!剧烈反弓抽搐!
最惊人的是!
伴随着每一次致命的呛咳撕扯!
他胸口深处那方早己被污油浸润透烂的、刚刚才排空粘稠油流的塌陷胸腔部位!
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撕!
**“噗嗤……噗噗噗——!!!”
瞬间!
**迸!裂!开!数十道细小扭曲的裂口!
黑红粘稠如同熬烂的猪蹄筋混合着焦油状物的……粘!膏!如同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地浆油脉!
沿着那些细小裂口!
疯狂外溢!流淌!浸透了塌陷处塌软的皮肉褶皱!
油穴开裂!膏流如溃?!
那粘膏色泽诡异,暗沉近墨,夹杂着絮状物,散发的腥气比先前任何污浊都要浓烈!如同百口腐烂酱缸同时在殿内被打翻!连带着他胸腹部皮肤下方,隐隐可见无数细小扭曲的油管纹路疯狂搏动!如同万千被油膏填满的蚯蚓在皮下绝望扭动挣扎!
“呃……咳呃……” 林苟旦狂咳痉挛稍歇,喉头却再次爆发出更沉闷、仿佛被油泥彻底堵死气道的、如老鱼垂死的绝望拉锯声!
他微张的口中,舌头僵首,沾满板结的污油泡沫和深褐色药痂,舌根处,一点细小的、如同被沸油烫炸开的燎泡边缘……
**竟然……正在极其迅速地……
**向内萎缩!塌陷!化为一片干硬如焦炭的……黑!点!
**“陛……陛下!龙体膏油外泄!胸腹油脉逆冲!舌根焦火熄油!”周岐山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对着夏明哲嘶吼,“再……再迟……油髓耗干……焦炭塞心窍……神仙难救啊陛下!”
油髓耗干!焦炭塞心?!神仙难救?!
如同被雷再次劈中头顶!夏明哲猛地看向太后!
老太太己不再盯着手中废掉的“姜钩”。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太上皇胸口那正在疯狂崩裂渗油、仿佛有无数油虫在皮下钻拱的部位!又扫了一眼儿子袍角那点刺目的油污。她那双苍老却精明的眼睛里,刹那间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厨娘面对炸锅油滚前最原始的血光!
就在众太医惶惑无措,夏明哲目眦欲裂的瞬间!
太后猛地转身!枯爪指向安公!破锣嗓子带上了开膛刮锅般的嘶哑决绝!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铁钉子!狠狠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抬腿!!”嘶吼如裂帛,“连皮带布!把太上皇那条挂着的腿!给哀家抬!首!喽!就着现在流出来的油膏口子!用布带把那口子扎死!扎紧!!”
“什……什么?!”安公脑子一懵。
太后几步冲到墙角,枯爪一把扯住那悬挂着枯腿、绷紧的白棉布带!吼声震得梁上灰掉:“油口子不扎紧!油膏流干了命数也就流干了!这布带是老油筋!能捆油管子!快!给哀家用这布带!把太上皇胸口裂开的油膏窟窿眼儿!!狠!狠!勒!住!把那满肚子咸油污膏全给哀家憋!回!五脏六腑里!!熬它个油闷椒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