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
被那口“安神汤”后劲冲得脑子嗡嗡作响、全身不得劲的夏明哲,此刻正蜷在他那张圈椅里,双目紧闭,眉头蹙得能夹死蚊子。那粒“百花安神丸”带来的丝丝清凉甜意,如同泥牛入海,刚入口时有点感觉,转眼就被胃里那股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腹下隐约的蠢动给吞没了。倒不是多疼,就是别扭,难受!搅得他坐也不是,靠也不是。
福顺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小心翼翼地捧着小玉碗,里面装着新沏的清露,在夏明哲身边转悠了好几个来回,每次觑着皇帝眉头稍微松那么一丝丝,就立刻把碗递上去:“陛……陛下,您再漱漱口?清爽些?”
夏明哲闭着眼,烦躁地挥挥手,嘴里只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烦!”
福顺肩膀一缩,赶紧端着碗退开两步,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
另一边龙榻上,那团锦被严丝合缝地裹着,林苟旦缩在里面,姿势安稳得很。皇帝那句烦躁的“烦”字飘进来,他连鼻息都没乱一下。危机解除,药锅子暂时没了,臭小子又被他“亲口尝药”的后遗症搞得七荤八素自顾不暇,林苟旦心里乐开了花,美滋滋地盘算着:赶紧养精蓄锐(抓紧时间睡觉),补充好精力(熬过这阵子),才能更有力气(精神头)去应对臭小子下一次可能出招啊!
至于张院判?可怜的院判大人此刻正僵立在殿内的阴影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整个人如同站在了烧红的铁板上。他那徒弟机灵,早己麻溜地把那锅还带着余温的毒源(安神汤药锅和炉子)收拾打包弄走了,但空气里那股难以消散的、混合型的霸道“药香”,依旧顽固地挑战着每个人的嗅觉忍耐极限。张院判感觉自己的老脸都要被这股味儿腌入味了。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今天这事儿:太上皇疑似惊悸过度引发的“通灵嗅感”,皇帝陛下担忧父疾亲尝汤药引动肝风火气(疑似把皇帝自己给气着了)……这两桩哪个单独拿出来都是让人头大的病案,更别提搅和在一起还附带一锅臭气弹般的汤药!
更要命的是,刚才为了替太上皇打圆场(也是为了保住自己项上人头),他情急之下把脉象解读为“肝气犯胃、气血逆乱”,又拍胸脯保证那“百花安神丸”能药到病除(缓解皇帝气不顺的症状)。皇帝吃了药还烦躁,太上皇那边鼾声是起了,但谁知道是真安睡还是假装的?万一皇帝缓过劲儿来细问,或者太上皇突然又来点“新花样”,他张院判拿什么圆?
思来想去,唯一的求生之道,就是死守!守在这风口浪尖的养心殿!亲眼看着皇帝和太上皇都“平安无事”!至少在皇帝完全恢复正常、不再追问细节之前,他决不能离开!否则出了任何差池,他有八张嘴也说不清。
张院判深吸一口气(随即被残留的味道呛得暗自皱了皱眉),往前挪了一小步,对着皇帝圈椅的方向和龙榻方向分别深深作揖,声音放得极轻极低,唯恐惊扰了任何一位:“陛下龙体欠安,太上皇又须静养,皆需医者随侍。微臣……微臣职责所在,不敢稍有懈怠,恳请在此守候。”
夏明哲根本没睁眼,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听见了。
福顺见状,立刻小声接话:“院判大人忠心可嘉!那就劳烦您在此值守,务必仔细察看病况。陛下跟前有我伺候着。” 他巴不得多个人分担皇帝身上的压力。
得了口谕,张院判悬着的心落下一小半,立刻在皇帝坐卧的圈椅旁不远的阴影里找了个极不起眼的矮脚墩子(大概是平时给当值宫女太监临时歇脚用的),小心翼翼地只挨着半片屁股坐下。他身体绷得首首的,药箱就放在脚边,眼睛时刻不忘观察着两位主子的动向——圈椅上那位眉头紧锁、气息略显急促的皇帝,还有龙榻上那团安静得如同没了生气的锦被小山包。
烛火摇曳,更漏声在寂静的殿里显得格外清晰。时间一点点爬过。
圈椅上的夏明哲似乎被那股子无处不在的味儿搅和得实在难受,终于不再强撑,对着福顺无力地摆摆手。福顺立刻会意,麻利地指挥几个小太监,抬来一张轻便的软榻,服侍皇帝歪躺了上去。尽管换了姿势,夏明哲脸上的烦闷郁卒之色丝毫未减,眉间那道褶皱深得像刀刻一般。福顺在一旁踮着脚打着扇子,眼珠子也不敢乱瞟。
龙榻上那团锦被依旧没动静。
张院判坐在硬邦邦的小矮墩上,屁股开始生疼,腰也发僵,却一动不敢动。他开始在脑子里疯狂地回忆医案:古书中关于“嗅感异常”的记载少之又少,至于“亲尝怪味汤药导致急怒攻心并引发某种微妙不适”的病例更是闻所未闻!现有的“肝气犯胃”解释还能撑多久?
忽然,龙榻方向传来一声异响!
是锦被摩擦发出的声音!
张院判的背脊瞬间绷首得像一张弓!眼睛死死盯住那团被子!屏住了呼吸!难道太上皇醒了?又要出什么新状况?药味儿没了吧?都这么久了!
只见那隆起的锦被表面,小幅度地、慢悠悠地动了一下。不是惊醒的剧烈翻身,倒像是睡着的人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手脚位置。紧接着,一连串缓慢而规律的“呼……呼噜……呼”声,像是沉睡的号角,再次从那小山包底下稳定地传了出来,节奏比之前更为悠长和沉缓!
张院判重重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刚才差点憋死。还好!还好!只是翻个身!继续睡!他的后背瞬间就湿了一层冷汗。
又过了一炷香。
圈椅(现在是软榻)上的夏明哲似乎折腾累了,也可能是那股丸子的“安神”效果在持久战里起了点微弱作用,烦躁的“啧”声总算少了点,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一点点。
还没等张院判心放下半截,新的折磨又来了!
“……嗯……水……” 软榻上传来夏明哲一声含混的嘟囔。
福顺如同上紧了发条的偶人,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备着清露的小案边:“哎!奴才在!水来了!水来了!”他声音压得低低,动作却飞快。然而水还没递到皇帝唇边,软榻上又是一句烦躁的低语:“……热!……扇……”
福顺赶紧放下水杯,抄起扇子呼啦呼啦地扇起来,恨不得把风都吹到皇帝脸上:“扇!扇!奴才这就扇!陛下凉快些没?”
张院判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在原地,眼睛跟着福顺忙碌的身影转动,心里一片麻木的灰暗:完了,陛下这“静养”,是动嘴不动身,苦了福公公,也累惨了他这个围观兼值班的太医啊!
好不容易伺候皇帝喝完水,扇了会儿风,皇帝那边又没声响了。福顺抹了把汗,刚想喘口气——
龙榻那边的小山包,又动了!
这次动作幅度大了一点,锦被边缘往下滑落了一点点,露出几缕被压扁的银白发丝,和一小片睡出红痕的……后脑勺?紧接着,一阵比之前更响亮的鼻鼾声爆发出来:“哈——呼……哈——呼……”
那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极具穿透力!
软榻上的夏明哲几乎是立刻就拧紧了眉头,被打扰的不满清晰地写在了脸上。他似乎想翻身,牵扯到那股子不自在的“郁气”,又难受地“唔”了一声。
福顺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他惊恐地看看那发出“惊雷”鼾声的龙榻,又看看自家眉头都能打结的主子,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捂住太上皇的嘴!心里疯狂吐槽:主子爷哎!您醒着折腾还不够,睡着了也不消停啊!咱这鼾打的是不是太豪迈了点?您是真不怕陛下肝火烧穿了屋顶?
就在福顺准备铤而走险、去“调整”一下锦被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如雷的“哈——呼”声,在爆发了十几下后,不知是睡熟了换了气,还是无意识找到了节奏,竟然自然而然地降了下来!就像是奔腾的山洪找到了泄洪口,轰鸣声很快又变回了最初那种沉缓悠长的“呼……呼噜……”,只是偶尔夹杂一两声稍大的气音,再无刚才那种惊天动地的气势。
福顺的动作僵在半空,长长舒了口气,冷汗都吓出来了。
一旁的张院判己经看傻了!他死死盯着那随着呼吸节奏微微起伏的锦被小山,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毛线球。惊醒?不像!梦魇?不可能!哪有梦魇还能自己把鼾声调成静音模式的?!这平稳降噪……难道也是……也是“通灵之症”在睡梦中的某种表现形式?或者说,是圣体强大的自我调节能力?这根本就是个无底的学术深渊!他感觉自己作为太医数十年的经验和自信,正在一点点被太上皇那千奇百怪的“症状”撕碎、碾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