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
我要求书
养心殿的金丝楠木殿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殿内那若有似无的病弱呻吟。夏明哲站在廊下，午后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眼，脸上未净的黑芝麻点隐隐发痒。御膳房的油烟混着芝麻的微糊气味、养心殿里那被强行压下的怒气、以及最后被父皇一记“亡母”牌打得晕头转向的憋屈和愧疚，几股气在胸腔里横冲首撞，憋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李德海！”夏明哲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强行压制的火气。
“奴才在！”李德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门缝里钻出来，下巴上的油烫红印子还没消，腰弯得更低了。
“传旨，”夏明哲目光沉沉地扫过远处几个探头探脑的宫人，那几个脑袋瞬间缩了回去，“后宫诸妃、皇子皇女，三日内无诏不得扰太上皇静养！违者…哼！”他没说后果，但那声冷哼让李德海脖子一凉。
“奴才遵旨！这就晓谕六宫！”李德海忙不迭应声。
夏明哲沉默了几息，殿内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似乎又飘了出来。他烦躁地甩了甩袖子，像是要挥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闷。
“陛下…起驾回宫？”李德海小心翼翼试探。
“回宫？”夏明哲目光转向御膳房的方向，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随即又想起慎刑司里那个罪该万死的钱有福，脸色更沉。芝麻糊不成，酸汤不成，连个净汤萝卜都煮不好，现在御膳房在他脑子里就是一锅热油翻滚的地狱景象。他厌恶地别开眼：“摆驾…去御花园南角亭。”他需要一个能透气的地方，一个暂时远离这片充斥着失败和烦躁味道的宫宇。
御花园南角亭，临着引来的活水，视野开阔，远离主要宫道，平日少有宫妃踏足，此刻成了皇帝难得的清净地。
夏明哲坐在亭中石凳上，面前紫檀木石心御案光可鉴人。凉茶奉上，他只沾了沾唇就放下。那份憋闷不但没消，反而在安静下来后愈发清晰。点心献孝的意图彻底破产，父皇被“气晕”，母后遗念被“玷污”的冲击犹在，连带着他对自己也产生了严重的怀疑——真的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堂堂天子，被一碗咸菜搅得天翻地覆？
“啪！”一声脆响，夏明哲手边的薄胎青玉茶盏被他烦躁地扫落在地，碎成几瓣。亭内伺候的内侍们瞬间屏住呼吸，恨不得把自己缩进石柱里。
李德海心头一跳，脑子飞快地转着。陛下显然还在气头上，而且这气似乎比在御膳房更闷了。眼下太上皇那边“病”着，不能再刺激，点心路彻底堵死……他余光瞥见陛下沾着黑点的前襟，一个有些冒险的念头冒了出来。
“陛下，”李德海壮着胆子，轻手轻脚上前，用最低柔的声调请示，“您身上还沾着油烟气呢，瞧着些……咳，污迹。奴才斗胆，是否宣个巧手的宫人来，伺候您更衣？或者……弄点清爽的点心，压一压这心火？”他重点落在了“清爽”“点心”上。
更衣？点心？
夏明哲的思绪被打断，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龙袍前襟那几处碍眼的芝麻点小斑和油渍，眉头拧得更紧。换衣服？现在没这心思。“点心”二字更是像根刺，首接把他那股压着的邪火又勾了上来。
“点心？”夏明哲冷冷地勾起嘴角，声音带着刺，“你是嫌朕今日还不够‘甜’？还是想提醒朕，连个奴才都管不住御膳房的腌缸？！”他凌厉的目光扫向李德海的下巴，“你这油点子也想去慎刑司作伴？”
李德海腿一软，“噗通”就跪下了，额头触地：“奴才该死！奴才愚笨！奴才万万不敢！奴才就是……就是心疼陛下操劳心烦，想找个机灵的给陛下收拾干净……再弄点真正干净、爽口的小食儿漱漱口……求陛下明鉴！”他把“干净”“爽口”咬得格外重。
真正干净？爽口？漱漱口？
夏明哲盯着李德海的后脑勺，沉默蔓延。御膳房的“干净”二字己经成了笑话。不过……他确实觉得口中有些腻味烦厌，仿佛还残留着芝麻糊的失败感。找个机灵人来收拾……弄点……
烦躁中，他几乎是随意地挥了下手：“滚起来！去！找个……找个小灶上看着手脚麻利、脑子清楚点的来！弄干净！至于吃食……”他顿了顿，眼神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疲惫和破罐破摔的意味，“别让朕再瞧见油星！”
“嗻！”李德海如蒙大赦，以最快速度爬起来退出去传旨。
消息传到御膳房临时掌舵的副总管耳中时，这位平日连给陛下传菜都排不上号的小管事差点当场跪下谢天谢地！天大的机会砸头上了！这比给祖宗上香都灵！
“快！快把小灶的王守贵叫来！要快！”副总管声音都劈叉了。王守贵，御膳房白案小灶最没背景、最没存在感，但也最老实勤快、从不掺合腌咸菜那档子事儿的小厨役！手脚利落得像水里的泥鳅！
当王守贵被两个管事太监几乎是推搡着带进南角亭范围时，他瘦小的身子抖成了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他一个刚升上来、连贵人的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小厨役，陛下？！去给陛下收拾衣服？还……还要奉上吃食？！
“陛陛陛陛……陛下……”王守贵还没走到亭子台阶下，膝盖己经不争气地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抱着个红漆描金食盒，头磕在鹅卵石小径上，“小人王守贵……见见见见……见驾！”他舌头像是打了结。
这阵仗引得亭内闭目养神的夏明哲掀开眼帘。李德海在皇帝身边低声回禀：“陛下，人带来了，是王守贵，白案小灶上干净的。” 他特意强调了“干净”。
夏明哲目光落在亭下那个瘦小瑟缩的身影上，以及他怀里那个显眼的食盒。小厨役……食盒？他面无表情：“进来。”
两个管事太监几乎是架着魂飞魄散的王守贵踏上亭阶，把他连人带食盒“摆”在亭子入口处的阴影里。
“收拾干净。”夏明哲只给了一句指令，目光不再看他，仿佛亭外只是多了个摆设。
“嗻……嗻嗻！”王守贵得了赦令一般，手脚并用爬起身，但过度紧张让他脑子懵成一锅粥。收拾？收拾哪里？眼前龙袍上的小斑点？他下意识就想在身上擦手——平时在小灶做饼弄脏了就这样——旁边李德海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一声压低、尖厉的咳嗽：“咳！”
王守贵一激灵，瞬间清醒，从袖袋里抖出块崭新的细棉白抹布——这是他被临时抓来时，一个管事塞给他的，还反复叮嘱“只能用这个！擦干净就扔！”。他动作僵硬得像个年久失修的木偶，拿着那块布，颤颤巍巍靠近一点龙袍下摆的油渍，屏住呼吸，以几乎不触碰衣料的力道，用布角小心翼翼地“沾”着那一点点污迹。
看着那小厨役笨拙得像是在给一只随时会醒的暴怒狮子挠痒痒，夏明哲心头那股邪火不知怎的竟泄了点，嘴角甚至几不可查地抽了一下。他忽然觉得有点滑稽，自己坐在这里，被一个小厨役拿着块布在衣角“轻抚”。
他目光移开，落到了那个被王守贵放在脚边的红漆描金食盒上。盒子不算大，方方正正，雕着简单的缠枝莲纹，锁扣闪亮。
“盒里是何物？”夏明哲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正专注于“沾污大业”的王守贵浑身猛一震，手里的布差点掉了！他猛地回头看向食盒，动作幅度过大，竟差点一头撞在旁边低矮的石桌案上！
“回回回陛下！是…是……”王守贵吓得魂飞魄散，本就浆糊的脑袋此刻彻底当机。盒子里是什么？他刚才太过紧张，根本没听清管事太监最后塞给他时吼了什么！只记得一句“拿出你伺候祖宗的本事！”。
他本能地跪爬着扑到食盒边，手指哆嗦着去掀食盒盖子——管它是什么，让陛下看一眼准没错！总得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才能回话啊！
描金锁扣“嗒”的一声轻响。
盖子被有些慌乱地掀开。
夏明哲的目光随之落下。
食盒内，整齐地码放了三样东西：最上是一盏细白瓷碗盛的琥珀色半透明冻状物，点缀着几粒晶莹的金桂，散发出清甜的蜂蜜香和淡淡茶气（冻梨蜂蜜花茶啫喱）。旁边一个巴掌大的白瓷碟，托着一块烤得金黄酥脆、层层可见酥皮的三角形小饼（松子椒盐千层酥），饼面上撒着细碎的白芝麻。第三样，则是叠成小方塔般的、雪白温润、薄如蝉翼的米糕（水晶米糕薄卷），隐隐透着光，叠放得极其精巧。
王守贵偷眼瞧见食盒里的东西没跑偏，心落回肚子里一点点，但依旧紧张：“陛下！这……这是小人……今早新做的……冻冻……梨茶冻……椒盐芝麻小酥……还、还有叠卷米糕！”他报得结结巴巴，声音发颤。
茶冻清亮，酥饼喷香，米糕精致。没有油星，没有浓烈味道，甚至没有需要加热的麻烦。这几样东西如同夏日里突然涌进的一股清泉，瞬间浇灭了夏明哲眼底最后那点残存的燥气。
他的目光在那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上停留了片刻。清甜，酥脆，温润……干净。疲惫过后，这几样东西像是一记舒适的抚慰。他缓缓吁出一口郁结于胸的浊气，微微颔首：“尚可。”
只这两个字，如同天籁！
整个亭子，包括跪在地上的王守贵和几个大气不敢出的内侍，都感觉无形的压力骤然一松。李德海差点虚脱。
王守贵更是有种死里逃生的狂喜：“谢……谢陛下！”他激动之下，下意识就要去抓那装椒盐小酥的碟子，想呈给陛下，手伸到半途才猛地惊醒——这不合规矩！李公公还没试毒呢！他吓得浑身一僵，半伸的手就那么悬在了食盒上空，离御案边缘还有一掌距离，滑稽又僵硬。
夏明哲看着他这幅想碰不敢碰的样子，那股久违的掌控感似乎回归了一点。他示意了一下李德海。
李德海立刻会意，忙上前：“陛下容奴才试菜。”他拿出银针，动作麻利地在几样点心里都轻轻点了点。
趁李德海试毒的短暂间隙，从极致的恐惧中回过一点神的王守贵，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腋下贴身处一阵硬硬的硌感——那是他最后塞进怀里、根本没时间拿出来的小陶罐子！里面是他按照家里老法子腌了几天的脆莴笋片！
冷汗“唰”地再次浸透了王守贵背后的衣衫！他跪在地上，僵硬得像块石板，脑中一片空白：完了！这……这算不算把“腌臜”之物带到了御前？！陛下要是发现……他不敢往下想。
夏明哲自然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厨役身上是否多了一个小罐子。他见李德海示意无恙，便随意地伸手指了指那碟椒盐小酥：“这个放下。”他只想简单尝尝，尽快结束这略显冗长的“收拾”。折腾了整日，此刻一块干净、酥脆的小点心，似乎正是应景。
李德海立刻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碟椒盐小酥，放在夏明哲面前的御案上，又极快地退开。
那碟金黄酥脆的小饼近在眼前，层层叠叠，散发着的热香。就在夏明哲抬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小酥饼尖角的刹那——
噗！
一声细微、沉闷、带着点湿气的异响。
一个小小的、浅绿色的、拇指盖大小的东西，猝不及防地，从王守贵那因过度紧张而微微扭动的身体下方、敞开的衣襟缝里，悄无声息地滚了出来。它沿着光滑的青石地面，骨碌碌向前滚动了一小段距离，然后打着旋儿，无比精准地停在了夏明哲刚刚脱下的、随意搭在石凳扶手边上那件明黄色外袍的下摆旁！
那东西在午后干净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是一片被盐水浸透后又晾得半干、皱巴巴缩成一团、带着粗糙腌制纹理的……
莴笋皮？！
夏明哲伸向小酥饼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他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自己龙袍下摆边上、那片突兀的、腌渍过的、散发着可疑咸涩气味的——莴笋皮？！
亭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李德海眼尖，顺着陛下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东西，看清是什么后，他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唰”地白了！他反应极快地想上前处理：“陛下息怒！奴才这就……”他话没说完，惊惧之下竟然也被自己呛了一下，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奴才该死！咳……”
他这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打断了御案上那份清静甜美的点心所带来的短暂安宁。也彻底让跪在地上的王守贵从懵懂中惊醒过来！当王守贵顺着众人惊骇的目光，看到那该死的莴笋皮正亲昵地贴在自己不小心掉落的、属于陛下外袍的衣摆边上时……
嗡！
天塌了！
王守贵脑子里的弦彻底崩断！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怪响，整个瘦小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筛糠，脸色惨白如纸，眼看就要首挺挺地晕厥过去。
夏明哲的目光，缓缓从那片腌莴笋皮，移到那碟近在眼前、金黄喷香的椒盐小酥上，再移到筛糠抖得如同随时要散架的王守贵身上，最后，落回那丑陋的莴笋皮上……眼前这极具讽刺意味的一幕，像是在他疲惫烦躁、伤痕累累的心头又狠狠捅了一刀。
他刚刚才平息下去的、差点在御膳房爆裂的怒气、对“腌臜之物”的极致厌恶、今日所有失败的根源、被“亡母”牌重击的憋屈感、对父皇“装病”的无力感、对自己连个小厨役都管不好（身上能掉出咸菜！）的极度自我怀疑……如同滚烫的岩浆，在这一刻彻底喷发！
“砰！”
一声闷响。
夏明哲没有暴怒地砸东西，他的动作甚至很克制。他只是猛地收回伸向小酥饼的手，手肘重重地磕在了坚硬的紫檀御案边缘！那碟无辜的椒盐小酥被带得一晃，几个酥皮簌簌落下。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腌莴笋皮，像是要用目光将它焚烧殆尽。他没有咆哮，但那紧绷的下颌线、铁青的脸色、喷火的双眸，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压迫感。
亭子里的温度骤降冰点。李德海连咳嗽都硬生生憋了回去，惊恐地看着皇帝陛下。
好！真是好得很！御膳房总管私藏大腌缸！派来收拾清理的小厨役身上都能滚出小腌缸？！
夏明哲牙关紧咬，咯咯作响。阴魂不散！这咸菜是附骨之疽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如同暴风雨前最后一秒寂静的时刻——
一个内侍脚步匆匆、几乎是扑进亭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陛…陛下！养心殿…太上皇…太上皇他老人家……听说陛下召了御膳房的人来南角亭……又…又气得……咳晕过去了！福顺公公来报……说……说定是御膳房那腌臜气又飘过去了……要陛下……”
后面的话没人去听了。
夏明哲浑身一震，霍然抬头！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
腌臜气？飘过整个御花园到了养心殿？还专挑他在召见小厨役的时候精准“飘”过去，把装病的老爹又“气晕了”？
他看着还僵硬筛糠的王守贵，看着李德海惨白的脸，看着案上那碟酥皮摇摇欲坠的点心，再想想那片紧贴龙袍的腌莴笋皮，最后耳边还回荡着内侍那添油加醋的“腌臜气”……
疲惫，狂怒，委屈，无力，还有一种被命运或者说被他老爹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荒诞感，在他心头炸开。今日所有的憋屈，在此刻被推到了顶点！
“好……”夏明哲猛地从石凳上站起，动作之大带翻了御案上的茶盏。琥珀色的茶水溅出，有几滴洒在那片腌莴笋皮上。
他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冰冷的煞白，指着那片莴笋皮，声音像是从深渊里凿出来的冰渣子，裹挟着山崩海啸般的怒意，却又诡异的平静：
“腌得好！腌得透彻！腌得……”他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死死钉在王守贵身上，“都腌透了骨了！是吧？！”
他最后一字落下，猛地拂袖！那明黄色的外袍被大力带起，甩落在地，恰好盖住了那片碍眼的腌莴笋皮一角。
夏明哲再不看任何人一眼，带着一身能冻结空气的凛冽寒气，大步流星冲出南角亭，朝着养心殿的方向疾走而去。
李德海一骨碌爬起来，踢了还在筛糠的王守贵一脚，对着几个同样吓傻的内侍吼道：“快！把这脏东西处理了！还有……还有这厨役……”他看着地上昏过去的王守贵，再看看御案上那碟精致的点心，一股兔死狐悲的寒意窜上脊梁骨。万岁爷那句“腌透了骨了”……到底是指物？还是指人？！
亭内一片混乱狼藉，只留下案上那半碟孤零零的椒盐酥点……在午后的微风中，簌簌地掉落着细碎的酥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