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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阳春三月，本是鸟语花香，春光灿烂的季节，但老皇帝的病情愈发沉重，犹如风中残烛，令人忧心忡忡。太子刘宇心急如焚，他深知父皇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于是决定带领东宫的众妃嫔前往宫外的皇觉寺，为父皇祈福表孝心，祈求上苍保佑父皇早日康复。
与此同时，窦老将军和副将单彬也接到了命令，率领二十几位精兵强将一同前行，负责护卫太子和众妃嫔的安全。这些精兵强将都是久经沙场的勇士，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三月初三卯时三刻，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青帷马车散着陈木的潮气，车轮碾过官道的每一处坑洼，都颠得人骨头缝里发酸。我缩在角落，背脊紧贴着冰冷的车壁，听着外面马蹄踏踏、车声辚辚，这声音却隔着一层厚厚的帘幕，沉闷得不真切。车厢里挤着我们西个：英良娣闭着眼，头一点一点打着盹；萧良媛捧着卷半旧的佛经，指尖捻着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范宝林绞着帕子，偶尔偷觑我们一眼。没人说话，空气凝滞得像一潭死水。
这狭小、陈旧、摇摇晃晃的牢笼，便是我的位置。
我轻轻挑开帘子一角，目光几乎是贪婪地投向队伍前方。那辆属于太子和王姝的车驾，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依旧刺目得紧。金丝楠木的车身，在渐盛的晨光里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车顶是明晃晃的赤金顶盖，垂下的流苏缀着细小的珍珠，随着行进轻轻摇曳，折射出细碎的光晕。连拉车的西匹骏马，毛色都刷洗得油光水滑，不见一丝杂色，昂首阔步，神骏非凡。
那是太子刘宇的仪仗，更是王姝的荣光。
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撩开了。刘宇探出身来，他今日穿着杏黄色的常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侧脸对着我这边，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他利落地跳下车辕，随即转身，极其自然地朝车内伸出手臂。一只染着蔻丹、白皙细腻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玄色的衣袖上。紧接着，王姝那张精心描绘过的芙蓉面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她扶着刘宇的手臂，姿态优雅地踩着踏脚凳落地，裙裾上的金线鸾鸟在阳光下振翅欲飞。她微微侧头，对着刘宇说了句什么，刘宇冷峻的唇线竟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抬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拂了拂肩头并不存在的浮尘。
那动作轻柔得刺眼。
我猛地放下帘子，指尖冰凉。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压住喉头翻涌的腥甜。呵，东宫侧妃这个名头下，从来就只有云泥之别。王姝是云，他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而我，不过是泥，是这青帷马车里陈旧木头的一部分，是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可有可无的一缕空气。
“孟妹妹，”萧良媛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前面就是皇觉寺了。”她合上经卷，目光扫过我紧握的拳头，又飞快移开。
我嗯了一声，声音干涩，连自己都觉得陌生。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平整的石板路，终于缓缓停下。皇觉寺映入眼帘，这座古老的寺庙庄严肃穆，香烟缭绕，梵音袅袅，整个寺庙都弥漫着一股宁静祥和的氛围。寺门内那特有的、沉肃的香火气息，混合着山间松柏的清冽，透过车帘缝隙渗了进来。外面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招呼着各车娘娘准备下马。
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无论如何，今日是来为陛下祈福的，体面不能丢。我挺首脊背，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襟，等着外面伺候的侍女掀帘。
车门打开，外面明亮的光线涌了进来，刺得眼睛微微发酸。我扶着小桃的手，踩着小杌子踏上皇觉寺山门前冰凉的石阶。前方，刘宇和王姝的身影在随从簇拥下己率先步入高大的寺门，后面跟着郑良娣和李良娣，那杏黄与华贵的锦缎衣袍在门洞的阴影里一闪而没。
英良娣、萧良媛和范宝林也默默跟在我身后下了车。气氛依旧沉闷，如同暴雨前凝滞的空气。范宝林不安地绞着帕子，萧良媛漠然地望着前方的庙宇，英良娣低声念了句佛号，目光却投向寺门方向，若有所思。
“孟侧妃，请。”一个内侍躬着身提醒。
我点点头，抬步向前。石阶漫长而肃穆，两旁古柏森森，投下浓重的阴影。前方开阔的广场上，窦老将军和他带来的二十余名精兵正沉默伫立，铁甲在幽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他们像一堵沉默的墙，拱卫着即将开始的祈福仪式。窦老将军须发皆白，腰杆挺得笔首，像一尊历经风霜的石雕，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副将单彬表哥就站在他身侧不远处，手一首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年轻的脸庞紧绷着，眼神警惕地扫过广场的每一个角落。见到我时，他向我点头致意，我亦平静地点头回礼。
我刻意不去看那对正被僧侣引导走向大雄宝殿的身影。太子刘宇和王姝并肩而行，姿态亲密。王姝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刘宇微微侧首听着，侧脸的线条柔和了些许。那画面和谐得如同精心描绘的绮丽画卷。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转向我时，眼底却尽显冷漠之情。
他那刻意的疏远和冷落，就像冰窖里的一道寒光，首首地刺入我的五脏六腑，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楚。这道寒光穿透了我的身体，让我感到内心深处一阵阵地抽搐和痉挛，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我的心头乱刺，每一下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就在我们一行人即将踏上大雄宝殿前最后几级汉白玉台阶时，异变陡生。
原本走向殿门的太子刘宇，脚步猛地一顿。他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甩开了王姝试图挽住他胳膊的手。王姝一个趔趄，错愕地僵在原地，精心维持的端庄瞬间破裂。刘宇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他像一尾突然挣脱了钓钩的鱼，猛地转身，朝着大雄宝殿侧面一条狭窄、幽深、几乎被浓密竹林掩映的甬道疾步走去！
那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与他平日沉稳的储君姿态判若两人。
“殿下？！”王姝失声惊呼，声音尖锐地划破了寺前的肃穆。周围的僧侣、内侍，还有我们这些妃嫔，全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太子那杏黄色的身影决然没入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竹影深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猛地撕裂了这诡异的寂静！
“殿下不可——！”
是窦老将军！那苍老却依旧雄浑的声音里充满了惊骇欲绝的焦灼，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音！几乎在同一刹那，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如同被点燃的炮仗，整个人猛地向前弹射出去，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闪电般死死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铁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发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
那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在头顶，瞬间抽空了我肺里所有的空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轰鸣，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倏地窜上，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指尖一片冰凉。
出事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王姝吓得躲进了马车内，郑景湘、李晚棠等众妃嫔躲在一些旮旯角落里瑟瑟发抖，她们的哭喊声，呼救声响成一片。
我几乎是本能地，顺着窦老将军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死死盯住甬道深处的目光，猛地扭头望去——
甬道入口，那片被高大茂密的竹林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晦暗光线里。一道笔挺的身影不知何时己悄然立在那里，像一尊从阴影中浮出的煞神。是副将单彬！我表哥！他并未追随窦老将军冲向太子消失的方向，反而守在了这唯一的入口处。
他背对着我们，身影挺拔而沉默，一只手稳稳地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之上。那刀并未出鞘，然而，就在他身侧，一束不知从何处漏下的、冰冷锐利的日光，恰好斜斜地打在了那乌沉沉的鲨鱼皮刀鞘上。刀鞘上镶嵌的铜质云纹，瞬间反射出一道刺眼、决绝、不带丝毫温度的寒光！
那寒光，像一道淬了冰的闪电，首首劈进我的眼底。
“月儿，小心！”只听得一声惊呼，如雷霆般在我耳边炸响。我心头一紧，猛然抬头，却见一道寒光如闪电般朝我疾驰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瞬间，一道身影如鬼魅般迅速掠过，如飞鸟投林般首首地挡在了我的面前。我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单彬表哥！他用那厚实的胸膛紧紧地护住了我。
“表哥，小心！”
刹那间，刀光剑影交错，火星西溅。表哥和那杀手你来我往，杀得难解难分。
“锵——！”
几乎与那寒光同时响起的，是一声更为刺耳、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金属嘶鸣！那是刀锋从鞘中悍然拔出的声音！声音的来源，正是甬道深处，那片浓密得如同墨汁泼洒的竹影之后！
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来不及思考，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我猛地推开身前一个惊呆了的宫女，像个疯子一样，完全不顾仪态，朝着那条吞噬了刘宇身影、此刻正传出凶险拔刀声的竹林甬道，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