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滴敲在咸池殿的窗棂上,细密而冰冷,像无数窥探的眼睛。烛火在英良娣苍白的面容上跳跃,她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尚未显怀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东宫未来的希望,此刻却成了催命的符咒。我将听闻的太子妃王嫚的毒计,一字一句,连同那回廊松动青砖的阴冷细节,清晰地刻入她的耳中。
“……回廊……松动……雨天失足……”英良娣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眼中却淬出寒星般的利芒,那是一种母兽护崽时被逼至绝境的凶狠,“她们……竟连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掌心传递着无声的力量:“英姐姐,怕是无用的。这毒计,要的就是一个‘意外’。我们既要破它,更要让这‘意外’,变成她们自掘的坟墓。”烛芯“啪”地爆开一星火花,映亮我眼底的决绝,“她们想看姐姐滑倒失足?那便让她们看!只是这倒下去的时机、姿态,还有扶起姐姐的人……都得由我们说了算!”
英良娣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慌乱渐渐被一种玉石俱焚的坚毅取代:“妹妹,你说,我们该如何做?”
更深露重,咸池殿的灯却亮了半宿。窗纸上,两个靠得极近的身影低声密语,如同在狂风暴雨前,紧靠在一起寻求庇护与力量的孤舟。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推敲,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都被纳入考量。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缕微弱的鱼肚白时,一个缜密而大胆的计划己然成形。雨,依旧未停,淅淅沥沥,如同为即将上演的大戏敲响的前奏。
第二日,雨势并未收敛,反而更加缠绵细密,将整个东宫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灰蒙之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苔的潮湿气息,无端地让人心头压抑。通往小佛堂的那段回廊,蜿蜒在假山与花木之间,平日里清幽雅致,此刻却因这连绵阴雨,显出一种幽深难测的晦暗。廊檐下的雨水连成细线,不断滴落在廊外湿滑的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带着小桃和小桔,早早便“不经意”地“路过”此地,又“恰好”在此“避雨”。我们看似闲谈,目光却如同无形的丝网,早己将回廊尽头那几块颜色稍异、边缘缝隙明显比其他地方宽出些许的青砖牢牢锁定。那几块砖下,是精心撬松的陷阱,正张着无形的口,等待着吞噬目标。
“娘娘,您看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停呢。”小桃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目光却飞快地扫过那危险区域。
我微微颔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指尖冰凉,心却滚烫。目光投向回廊的另一端。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雨幕中。英良娣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装,由贴身侍女小心搀扶着,正一步步朝小佛堂方向走来。她撑着伞,步态看起来格外谨慎,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之上。雨水打湿了她裙裾的下摆,颜色深了一小圈。
近了,更近了。
我的心跳,随着她离那几块松动的青砖距离的缩短而不断加速,几乎要撞出胸膛。当她的绣鞋尖,终于踏上了那片颜色异常的区域边缘时——
“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撕裂了雨幕的单调!只见英良娣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后倾倒,那只撑着的伞脱手飞出,像一片凋零的花瓣打着旋儿坠入廊外的泥泞。她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的花枝,朝着陡峭的台阶下方狠狠摔去!那一瞬间,她脸上的惊惶是如此真实,眼中映出的绝望如同深渊。
就是此刻!
“姐姐小心!”我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急切,人己如离弦之箭般扑了出去。几乎是同时,我身边的小桃和小桔也如同训练有素的影子,从不同的方向合围而上!
电光火石之间!
我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牢牢地抓住了英良娣向后挥出的手腕!巨大的下坠力道传来,几乎将我也带倒。小桃则险之又险地抱住了英良娣倾斜的腰身,小桔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她的后背!几个人如同一个紧密的网,硬生生地将那急速下坠的身体在半空中拦截、稳住!力道之大,撞得我们几个都踉跄了一下。
英良娣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如雪,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软软地倚靠在我们臂弯里,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混合着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的痕迹。
“姐姐!姐姐你怎么样?”我急切地呼唤,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音,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向回廊拐角处那片浓密的、被雨水冲刷得油亮的芭蕉丛阴影!
就在那丛芭蕉叶剧烈晃动、即将恢复平静的刹那缝隙里,一张惨白如鬼的脸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是孟琳儿的贴身侍女,杜鹃!她显然目睹了计划失败的整个过程。此刻,那张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机灵,只剩下极致的惊骇、难以置信的扭曲,以及阴谋彻底败露后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死死地盯着被我们牢牢护住、安然无恙的英良娣,又猛地对上我冰冷刺骨、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整个人如同被毒蜂蜇到,猛地一哆嗦,眼中瞬间只剩下亡魂皆冒的惊恐。她也不敢停留半刻,像受惊的老鼠,猛地缩回头,那丛芭蕉叶剧烈地摇晃了几下,随即,一个仓皇狼狈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雨幕深处,连滚带爬地逃向依澜殿的方向。
“……妹妹……”英良娣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指尖冰凉刺骨,声音虚弱却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多亏……多亏妹妹……”
我收回投向芭蕉丛的冰冷视线,低头看向她时,脸上己换上了恰到好处的后怕与关切:“姐姐没事就好!真是吓死人了!这雨天地滑,回廊年久失修,竟有砖块松动至此!若非我们恰好在此避雨……”我扶着惊魂未定的英良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赶过来的其他宫人听得清清楚楚,“快,扶英良娣回咸池殿!传太医!这地方,立刻派人封了,仔细查验!今日之事,必须禀明太子殿下!”
宫女们连声应诺,小心翼翼地簇拥着英良娣离开。我站在原地,并未立刻跟上。雨水顺着廊檐滴落,在我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空气里那股泥土和阴霾混杂的潮湿气味,似乎更浓了些。
我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杜鹃消失的方向,投向更深远的、太子妃昭庆殿所在的方位。唇边,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刃出鞘时闪过的微光,无声地漾开。
这场雨,下得真是好。它洗去了地上的痕迹,却洗不净人心里的肮脏。她们的毒计落空了,但这场戏,才刚刚唱到精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