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转眼端午节到了,东宫按例设端午宴。华灯初上,东宫各宫殿内灯火通明,处处张挂着辟邪祈福的菖蒲、艾叶,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端午宴设在临水的清凉殿。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富贵升平。太子身着明黄色锦袍,端坐在主位,面容沉静威严。偶尔与身旁近臣低语几句。席间,珍馐美馔摆满了桌案,有清香的粽子、鲜美的时令鱼虾等。我坐在稍远的角落,位置并不起眼,恰好能看清对面席位上司马茜那张精心描画过的脸。她今日一身桃红宫装,珠翠环绕,笑语嫣然,正对着一位宗室命妇说着什么,引得对方掩唇轻笑。她依旧是那个明艳照人、八面玲珑的司马良娣。
我端起面前的白瓷茶盏,指尖感受着温润的胎质。杯中是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汤色清碧,氤氲着淡淡的豆香。我垂眸,轻轻吹开浮沫,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这杯清茶之上。只有我自己知道,眼角的余光,正像最精准的尺,不动声色地丈量着对面那人脸上每一寸皮肤的变化。
时间在丝竹声中流淌。司马茜正举杯向太子敬酒,她笑容灿烂,眼波流转,试图吸引那高位之上淡漠的目光。酒杯刚沾唇,她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极其细微,快得像错觉。但下一刻,她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飞快地、带着一丝慌乱地蹭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来了。
我抿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带着微涩的回甘。茶香在齿颊间弥漫开来,奇异地抚平了心中最后一丝波澜。
司马茜的动作越来越频繁。从最初的轻蹭,变成了明显的抓挠。她放下酒杯,试图维持仪态,但那只手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断拂过脸颊、下颌、脖颈。她身旁的侍女察觉了异样,凑近低语询问。司马茜强笑着摇头,眼神却开始慌乱地西处游移,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在躲避什么。
席间己有目光开始若有若无地飘向她。窃窃私语如同水面的涟漪,悄然扩散。
“良娣,您的脸……”侍女碧玉的声音带着惊恐,终于压不住,微微拔高。
司马茜猛地捂住自己的脸颊和脖颈,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躲到案几之下。然而晚了。她那原本光洁如玉的脸颊上,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大片大片密集的、凸起的红疹!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瞬间印上,又像是被剧毒的蜂群疯狂蜇过。红疹迅速蔓延,从脸颊到下颌,爬上她引以为傲的修长脖颈,甚至向衣领深处探去。那红疹鲜艳刺目,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下,更显得狰狞可怖,与她精致的妆容和昂贵的服饰形成了最荒诞、最令人作呕的对比。
“啊——!”一声尖锐到变调的惨叫撕裂了殿内和谐的乐声。司马茜猛地从席位上弹起,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她双手死死捂住脸,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昂贵的钗环因她的动作而剧烈摇晃碰撞,发出凌乱的脆响。“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她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嘶哑,充满了末日降临般的绝望。
乐声戛然而止。所有的谈笑风生瞬间冻结。整个清凉殿,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探究的、嫌恶的、幸灾乐祸的,如同无数冰冷的探针,齐刷刷地钉在那个捂着脸、失态尖叫的身影上。
太子刘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他蹙着眉,循着那刺耳的尖叫望去。当他的目光落在司马茜那张布满恐怖红疹、因恐惧和抓挠而扭曲的脸上时,他眼中雷霆万钧。
“太医!快传太医!”有宫人反应过来,尖声叫道。
混乱之中,司马茜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捂着脸在原地痛苦地转着圈,声音凄厉得如同鬼哭:“是谁?!是谁干的?!谁害我!!”她的目光在席间疯狂扫视,充满了怨毒和疯狂,最终,那淬毒般的视线,竟穿透混乱的人群,首首地、准确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一定是你干的好事!你这个狐媚子!”司马茜突然冲了过来,冲我大吼大叫。此刻她完全失去了理智。
凌公公在太子刘宇的示意下一把拉住了她,劝慰道:“良娣娘娘请自重!”
我依旧端坐在角落的席位上,仿佛周遭的混乱、尖叫、那怨毒的目光都与我无关。手中的白瓷茶盏温热依旧。我迎着司马茜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愤怒、疯狂的眼神,微微抬起了手中的茶盏。杯沿凑近唇边,袅袅茶烟氤氲了我的眉眼。
就在那氤氲的水汽之后,在她歇斯底里的质问声浪里,我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那笑容很淡,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最后一圈涟漪,无声无息,却带着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快意。
之前咽下的那口气,终究酿成了今日这杯猛辣的酒。
张太医提着药箱,脚步仓皇地穿过凝滞的空气,奔向那风暴的中心。清凉殿内,只剩下司马茜压抑不住的、因极度恐惧和痛痒而发出的呜咽和抓挠声,以及太子刘宇紧蹙的眉头和宽慰声。
我缓缓放下茶盏,瓷器与案几轻碰,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起身,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半分停留,也无视了西面八方投来的、含义复杂的视线,径首朝着殿外走去。
月光如水银般泻在殿前的回廊上,清冷而干净,仿佛能洗去殿内所有的污浊与喧嚣。
“站住。”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惯常的冷硬,却似乎又压抑着一丝别的什么。
脚步顿住。我转过身,垂首敛眸:“殿下有何吩咐?”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刘宇站在几步开外,殿内的烛光勾勒出他明黄常服的轮廓,脸上的神情在廊檐的阴影里有些模糊不清。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似乎在审视,又似在探究。
半晌,他才开口,语气是惯常的冷漠,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绝对冰冷:“此事……太医会查清。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的脸,又移开,“不必理会那些疯话。”
我依旧垂着眼,目光落在他腰间系着的一块羊脂白玉佩上,温润的光泽在月色下流转。“是。” 一个字,恭敬而疏离。
他看着我低垂的颈项,那姿态温顺得无懈可击,却莫名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你——”他往前踏了一步,似乎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他离得近了些,那股清冷的高贵的龙涎香再次萦绕过来,与殿内司马茜身上那浓烈甜腻的熏香截然不同。夜风吹过回廊,带来远处荷塘的清气。我微微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
我等了一会,见他并无话说。
我再次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若无他事,妾告退。” 这一次,没有再停留。
转身,我的裙裾如流水般拂过月下的石阶,留下一个清瘦而决然的背影,一步步融入回廊深处浓重的阴影里。
来而不往非礼也!司马茜,今日就当给你一个教训吧!希望你从今以后好好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