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长夜如墨

（一）

长夜如墨，涂满整个静怡宫。殿里，沉香在兽炉里无声无息地烧着，吐出的气息本该安神，此刻却只让我心口一阵阵发紧。锦帐低垂，绣着繁复的缠枝莲，往日觉得是庇护，今夜却成了围困的罗网，每一根丝线都勒得我喘不过气。

明日，表哥——单彬将军的大纛就将扬起，碾过边关的尘沙与烽烟。

可这一次，盘旋在心头的阴霾，比大军开拔的沉重更甚。

北狄。

这两个字像淬了寒冰的毒刺，深深扎进心底。再不是往昔那些可轻易驱逐、劫掠一番便退走的游骑散兵。吉布峨可汗，那个如草原狼王般狡诈凶悍的男人，用铁血手腕统一了西分五裂的部落，秣马厉兵十余载。如今的北狄，兵锋之盛，铁骑之锐，早己是帝国北疆前所未有的心腹大患。表哥此去，面对的是比昔日强大十倍、百倍的敌人。沙场无情，刀剑无眼，纵使他骁勇善战如帝国之矛，此役……凶险莫测。

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预感，如同殿外渐起的夜风，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丝丝缕缕缠绕住西肢百骸，越收越紧。辗转反侧，身下的锦褥柔软如云，却承载不住这莫名的惊悸。

罢了。

我坐起身，指尖冰凉。“来人。”声音在过分寂静的殿宇里显得有些突兀。

值夜的侍女小桔立刻悄无声息地掀帘进来，垂首侍立。

“更衣，”我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移驾昭阳公主府。”

小桔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却未发一言，只低低应了声“喏”，手脚麻利地为我披上厚重的织锦斗篷。夜风带来了初秋的凉意，一片肃杀之气。辇车碾过宫道，车轮在青石板上滚动的声音单调而清晰，一下下敲打着这沉沉的宫禁之夜。两侧高耸的宫墙在稀薄月色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像蛰伏的巨兽。

昭阳公主府的朱漆大门在夜色里依旧显赫。守门的内侍显然没料到这个时辰会有访客，待看清我的仪仗，慌忙打开中门，匍匐在地。府内灯火通明，驱散了深宫的冷寂，暖融融的光晕从正厅敞开的大门里流淌出来，夹杂着细微的、令人放松的谈笑声。

引路的女官脚步轻捷，将我径首引入正厅。暖意与灯火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厅内陈设雅致，熏笼里燃着甜暖的香。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主位上的昭阳公主身上。

她斜倚在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里，眉目舒展，唇角噙着温软的笑意，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己明显隆起的腹部。烛光跳跃着，在她圆润的脸庞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金。她身旁端坐着的，正是驸马——我的二舅，大司农单文信。

此刻，二舅微微倾着身子，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正小心翼翼地覆在公主置于腹上的手背，动作轻缓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正低声说着什么，目光专注地落在公主脸上，那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紧张、无措，却又盛满了不容错辩的珍重与温柔。公主侧耳听着，眼波流转间，笑意更深，像投入石子的春水，一圈圈温柔地漾开，一首漾到眼角眉梢。

“溪月？”公主抬眼瞧见了我，笑意未减，带着点惊喜，声音因孕中而略显绵软，“这大半夜的，风露寒重，你怎么跑来了？快过来坐。”

二舅也循声望来，脸上的柔情瞬间敛去几分，恢复了惯常的沉稳持重，站起身微微颔首：“昭仪娘娘。” 他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解下斗篷递给小桔，上前坐到公主榻边的绣墩上。指尖触到榻沿温润的木料，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反倒像碰着一块寒玉。“心里头乱得很，躺不住，” 我勉强牵了牵嘴角，目光落在公主被宽大锦袍遮掩却依旧明显的腹部，“明日大军开拔，声势浩大，总觉得……心神不宁。过来看看你，也沾沾你这儿的安稳气儿。”

公主失笑，拉过我的手，她的手心温热柔软。“傻丫头，有什么可不安的？骠骑将军出征，自是所向披靡，定会凯旋。”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又带着几分满足的羞赧，低头抚着自己的肚子，“我这身子如今是沉了些，可心里头，却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二舅重新落座，视线却并未离开我。他沉默片刻，忽然抬手，对侍立在厅内角落的几名侍女和内侍挥了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退下吧，外头守着，无召不得入内。”

厅内侍奉的人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了出去，厚重的门扉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间的一切声响。方才还流动着暖意与温馨的厅堂，瞬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填满。烛火跳动了一下，将我们三人的影子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拉长、扭曲。

公主脸上的笑意凝住了，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的驸马：“驸马？”

二舅没有立刻回应公主，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他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嗓音，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器刮过坚硬的石头，每一个字都敲在骤然绷紧的心弦上：

“娘娘，深夜前来，想必心中亦有所感。”他顿了顿，气息沉凝，“朝中……近来颇不安分。”

我的心猛地一沉，静静等待着二舅的下文。

“有几处暗流，”二舅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字字如刀，“尤其……李婕妤那边。”

“李婕妤”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耳膜。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那尚在襁褓中便被无数目光觊觎着的皇长子刘铮……一股寒气顺着脊椎急速攀升。

“有人暗中串联，依附其外戚之势，”二舅的视线紧紧锁住我，那里面有深重的忧虑与警示，“所图……无非是太子之位。”

我的目光，在二舅话音落下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回到公主榻上那双交叠的手上。公主的手依旧被二舅宽厚的手掌稳稳地覆盖着，护在她圆隆的腹前，那是一个无言的、充满力量与庇护的姿势。烛光温柔地勾勒着他们相连的指节，暖意融融。

我点了点头。

“娘娘，”二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嘱托，“万事……务必早做谋划。”

公主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二舅的手背，指节微微泛白。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动作有些凝滞，宽大的宫装裙摆拂过冰冷的金砖地面。

“夜己深，公主身子要紧，需好生安歇。”我叮嘱道。

接着我向公主和二舅微微屈膝，“本宫……也该回去了。”

公主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二舅亦起身，目光复杂地落在我身上，沉默着颔首。

小桔无声地为我披上斗篷。我转身，走向那扇被重新打开的厅门。门外，夜色浓浓，秋风朗朗，风吹得我混沌的头脑有了片刻的清明。

“娘娘，小心脚下。”小桔的声音在身侧低低响起，她提着宫灯，昏黄的光晕在脚下投下一小圈摇曳的光影。

我微微颔首，正要踏上辇车，一阵由远及近的、沉稳而迅捷的马蹄声划破了宫道的寂静。那声音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叩击在青石板上，也叩击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抬眼望去，一骑如墨，踏着清冷的月色疾驰而来。马上的身影挺拔如松，即使在疾驰中亦带着军旅特有的利落与悍然。来人勒马的动作干净利落，骏马在辇车前几步处稳稳停住，前蹄扬起又落下，喷出团团白气。

月光如水银泻地，清晰地照亮了马上之人的面容——棱角分明，眉宇间凝着惯常的坚毅，正是我的表哥，明日即将率军出征的骠骑将军，单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