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塔胡同的老槐树在1984年立夏那天落了满地白花,柳家的煤炉上正咕嘟着绿豆汤,招弟蹲在炉前用炉钩子拨煤球,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被火星子燎出个小洞。林大为抱着工具箱路过时,鞋底碾过槐花发出细碎的响,他偷偷看了眼招弟发间别着的玻璃珠胸针,那是他上周在废品站捡的,此刻在阳光下像颗落单的星星。
“柳姐,你家自行车链条又断了?”他停在五步外,蓝布工装洗得发白,口袋里的刻字扳手硌着大腿。招弟抬头,眼尾的胎记在树荫里忽明忽暗:“你怎么知道?”林大为没说话,蹲下打开工具箱,里面露出半截《机械制图》,书页间夹着迎弟送的煤渣画——画里的煤炉冒着淡紫色的烟,炉台上摆着七个铁皮青蛙。
陈瑞阳的喇叭裤扫过墙根的向日葵涂鸦时,电子表的反光晃了晃招弟的眼。“林工程师又在献殷勤!”他晃着从上海带回的奶糖,故意用表光照林大为的脸,“柳姐,李主任让我来查水表,其实是想给你送红糖!”招弟接过奶糖,发现里面裹着张纸条:“念弟的情书在煤堆第三层,别让奶奶发现。”
张桂兰在缝纫机前给盼弟改军装,绿色的确良布料是柳建国用三个月劳保票换的。盼弟抱着木头步枪蹲在旁边,枪托上新绑了个铁皮瞄准器——那是修鞋匠老孙偷偷加的。“妈,”丫头忽然开口,“等我参军了,给你寄回个军功章。”张桂兰的针猛地扎进指尖,血珠落在布料上像朵小梅花:“傻丫头,平安就好。”
柳奶奶拄着拐杖进来,银簪子换成了木梳,头发稀疏得能看见头皮。“又在瞎折腾!”她瞪了眼盼弟的步枪,却在转身时,偷偷把块烤红薯塞进招弟口袋——那是她藏了三天的口粮。招弟摸着红薯的温热,想起今早看见老人在阳台给七盆女儿花浇水,对着“盼弟”那盆轻声说:“多开花,别让你姐们看不起。”
午后的阳光被煤烟熏得发黄,李绣花的自行车铃铛突然响起时,念弟正把过期口红往煤炉台上画眉毛。“柳建国!”帆布包拍在门框上,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有人举报你家......”话没说完,陈瑞阳故意撞翻煤球堆,黑色煤球滚过李绣花的皮鞋,露出里面藏着的情书信封。
“妈!”陈瑞阳抢先一步踩住信封,“您看这煤渣多脏,别弄脏了您的新鞋!”李绣花皱眉抬头,看见招弟正用身体挡住厢房门口,张桂兰的手在围裙下紧紧攥着什么。她忽然想起上周张桂兰偷偷塞给她的槐花饼,叹了口气:“下个月再来查。”
念弟躲在煤堆里不敢出气,听见招弟送李绣花到门口,轻声说:“李主任,您上次借的搪瓷缸......”“慌什么!”李绣花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却又放软了些,“回头让瑞阳给你送回来,里面还有半块红糖。”
迎弟在墙上画《煤炉晨雾》时,林大为悄悄放下块废铁——那是根烧扭曲的钢筋,像朵凝固的火焰。“这个当花盘。”他蹭了蹭鞋跟,工装裤膝盖处新补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是他昨晚在台灯下缝的。迎弟眼睛亮起来,用粉笔在钢筋上勾出轮廓,忽然问:“你说,为什么星星总是七颗一组?”
林大为愣住,看着她发间的钴蓝色颜料,想起工具箱里的七个铁皮青蛙。他没敢说每个青蛙肚子里都刻着柳家姐妹的名字,第七个还空着——他怕刻早了不吉利。“可能......”他挠了挠头,“少一颗,银河就不完整了。”
接弟在棋摊背《刑法通则》时,陈瑞阳用电子表给她计时。“柳法官,三分钟内背不出这页,我就把你的磁带藏煤堆里!”接弟白他一眼,指尖划过泛黄的磁带盒,忽然听见巷口有人喊抓小偷。她扔下书本就跑,辫子扫过陈瑞阳的脸:“愣着干嘛?堵人去!”
两人在老槐树旁截住小偷时,接弟的圆框眼镜歪了,陈瑞阳的喇叭裤被树枝划破。“你没事吧?”他伸手帮她扶眼镜,却被她拍开:“别碰,我自己来。”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比陈瑞阳高出半个头,像面小小的旗帜。
林永年在阳台上看见柳建国给女儿们修自行车,眉头皱了皱。“儿子,”他把保温杯递给林大为,“少跟柳家丫头混,将来没出息。”林大为低头擦扳手,想起今早看见柳建国偷偷把卖表的钱塞进迎弟书包,老人的手在发抖,却笑得像得了奖状。“知道了,爸。”他嘴上应着,却在图纸空白处画下第七颗星星。
李绣花在厨房熬中药时,陈建平的信从公文包里掉出来。“绣花,”丈夫的字迹带着上海的湿气,“别总查柳家了,七个丫头比十个儿子都金贵。”她捏着信纸发呆,想起陈瑞阳说过的“三个姐姐”,忽然起身翻出压箱底的红糖,包进花布兜里。
深夜的胡同静得能听见老槐树的呼吸,招弟坐在煤炉前补手套,六个妹妹的鼾声像轻柔的潮水。林大为的身影从窗前闪过,她追出去,看见他往老槐树洞里塞了个纸包。“林大为!”她喊住他,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麻雀。他慌忙跑开,纸包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新手套和刻着“知夏”的扳手。
陈瑞阳的口哨声从墙头传来,他扔下个油纸包就跑。招弟打开,里面是盒过期口红和张纸条:“给念弟的,就说是天上掉的。”她摇头笑了,抬头看见老槐树的枝叶间漏下星光,忽然想起李姐说过的话:“丫头的路,从来不是别人给的框。”
煤炉的火苗噼啪作响,招弟摸出藏在围裙口袋里的铁皮青蛙,六个蛙身映着星光。她轻轻把第七个空位摆正,忽然听见柳奶奶的房门吱呀响——老人拄着拐杖走到煤炉前,往火里添了块煤球,火光映着她眼角的皱纹,像在雕刻时光的年轮。
“招弟,”柳奶奶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槐花,“明早......给念弟煮个鸡蛋吧。”招弟愣住,看着老人转身时颤抖的背影,忽然发现她的三寸金莲踩在煤渣上,竟比往常稳当许多。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那是开往南方的列车,载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正掠过砖塔胡同的老槐树顶,把星星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