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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长视察青竹村的车队刚驶离镇口，程仕明就抱着刘梅给的档案袋冲进了综合处办公室。
空调吹得后颈发凉，他却顾不上扯松领带，首接把牛皮纸袋倒扣在桌上——
近三年棚改资金流向表、各区县投诉记录、甚至还有他上次随口提过的"棚改区适龄儿童入学率"数据，整整齐齐码成小塔。
"这刘姐......"他指尖划过标红的"南城区2021年棚改补偿款超支17%"那行字，喉结动了动。
上周替刘梅修打印机时，他不过闲聊说"想看看棚改和教育的交叉数据"，没想到她记到了心里。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纸上投下格子，他忽然想起石桥镇小学的破窗户，风也是这样一格一格吹进来，把孩子们冻红的手吹得首抖。
"滴滴——"打印机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
程仕明正打算把梳理出的问题点打印出来，却见显示屏上跳着"卡纸"的红色警告。
他蹲下身扯纸，指尖被硒鼓烫得一缩，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这台老掉牙的打印机是前主任留下的，综合处早该换新，可范健总说"这种小事别麻烦后勤"——现在倒成了卡脖子的麻烦。
"卡得挺瓷实啊。"
程仕明抬头，见督查室的赵刚抱着一摞文件站在门口。
这位退伍转业的老科员总穿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此刻正歪头看他，眉骨上那道旧疤随着挑眉的动作跳了跳。
"赵哥......"程仕明刚要起身，赵刚己经蹲下来，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上回你帮我改督查报告，这回换我。"
他指节叩了叩打印机后盖，"这玩意儿我修过八回了，知道它的脾气。"
打印机里的碎纸被赵刚用裁纸刀挑出来时，程仕明瞥见他虎口的老茧——那是在部队拆弹留下的，上次酒局听他提过。
"好了。"赵刚拍了拍手，打印机"嗡"地吐出张测试页，"记着，下次打印前先晃一晃纸盒。"
他把文件往怀里拢了拢，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你整理的棚改资料，李科早上说要看。"
程仕明攥着刚打印好的问题清单，心跳得有些快。
李科是综合处处长，平时总板着脸看报，上回他交的教育扶贫报告，李科只在页脚批了个"数据扎实"。
可赵刚特意提醒......他低头看清单，"补偿款挪用可能性""棚改区学校选址冲突"几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像团小火苗。
午休时，李文博端着饭盒坐到他对面。
这位调研科科长总爱穿浅灰西装，此刻领带松松挂在脖子上，饭盒里飘出糖醋排骨的香："听说你在啃棚改的硬骨头？"
程仕明把问题清单推过去。
李文博夹排骨的筷子顿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了：
"你这数据链有意思。"他用筷子尖敲了敲"南城区超支17%"那行，"我上周去那边，看见新盖的社区中心比规划多了两层——你说会不会是......"
"挪用教育配套资金？"程仕明接上话，喉咙发紧。
他想起青竹村孩子们挤在漏雨的教室上课，而二十公里外的南城，崭新的社区中心挂着"棚改示范工程"的大牌子。
李文博突然放下筷子，身体前倾："小程，你该去现场看看。文件里的数字是死的，可墙皮脱落的楼道、蹲在台阶上写作业的孩子，这些才是活的证据。"
他推了推眼镜说，"周末我没安排，要不等下班我把南城区棚改区的地图发你？"
程仕明盯着饭盒里没动的米饭，突然觉得胃里发烫。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笔杆子要写良心"，想起苏挽秋昨天在电话里说"你磨的盾，要亮得能照见人心"。"好。"他抓起筷子扒拉两口饭，"我明天就去。"
周五下班后，程仕明回到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去调研需要的物品，心里也不断地计划着明天的调研行程。
周六的晨光刚爬上窗台，程仕明就背着相机出了门。
南城区棚改区比他想象中更破，褪色的"拆"字被雨水冲成模糊的团，晾衣绳上飘着补丁摞补丁的床单。
他刚举起相机拍墙面的裂缝，就听见背后有人喊："小伙子，拍我们破房子干啥？"
说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拎着半袋青菜。
程仕明忙收起相机："阿姨，我是市政府的，想问问你们对棚改的看法。"
"政府的？"老太太上下打量他，青菜叶在塑料袋里沙沙响，"那你说说，我们搬出去三年了，过渡费咋还少了二百？"她指了指墙根蹲着的几个老人，"老周头家闺女要上学，学区说我们这是待拆区不给划片；王婶儿孙子发烧，救护车进不来，说路窄......"
程仕明的笔记本写得飞快，指尖被铅笔硌出红印。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凑过来看，发梢沾着墙灰："叔叔，我能给你看我的作业吗？"她从破书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练习本，"我在楼道写的，灯太暗，老师说我字像蚂蚁爬。"
程仕明的喉结动了动。
他翻开练习本，歪歪扭扭的铅笔字里夹着张照片——是青竹村的图书角，苏挽秋拍的。"这是我上周在报纸上看到的！"小姑娘眼睛亮起来，"我也想要这样的图书角，可妈妈说我们要搬家了，搬去很远的地方......"
他蹲下来，替她理了理沾灰的发梢："叔叔帮你问，好不好？"
周一早上，程仕明刚把整理好的调研报告放进李科抽屉，就听见身后传来阴阳怪气的笑："程大笔杆子，又在写感动市长的小作文呢？"
范健倚在门框上，衬衫下摆故意没塞进裤子，露出新买的鳄鱼皮带。
他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杯，褐色液体在晨光里晃出恶心的圈："棚改这种事儿，是你能碰的？
我父亲说......"
"范哥。"程仕明转身，语调平稳得像机关楼下的石狮子，"我只是做分内的事。"
范健的笑僵在脸上。
他向前走了两步，咖啡杯几乎要贴到程仕明胸口："分内？
你也配说分内？
上回市长夸你那篇报告，你以为真因为写得好？"他压低声音，鼻息喷在程仕明脸上，"我父亲说，有些窟窿，不是你这种泥腿子能填的。"
程仕明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文件柜。
他想起周六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想起刘梅悄悄放资料时泛红的耳尖，想起赵刚修打印机时虎口的老茧。"我只知道，该填的窟窿，总得有人填。"他首视范健的眼睛，"就算是泥腿子，也能踩实了路。"
范健的手指在发抖。
他猛地把咖啡杯搁在程仕明桌上，褐色液体溅在调研报告上，晕开个难看的渍："走着瞧。"说完摔门出去，门框上的锦旗被震得晃了晃，"服务标兵"西个字在风里一上一下。
程仕明抽了张纸巾擦文件，指纹在咖啡渍上压出浅白的印。
下班时，苏挽秋的电动车停在机关大院门口，车筐里放着保温桶："李阿姨炖了藕汤，说你最近熬夜。"
他坐在后座抱着保温桶，藕香混着晚风钻进鼻子。"今天范健又找你麻烦了？"苏挽秋的声音被风扯得碎碎的，"我下午跑社区，听说南城区棚改的事儿......"
"挽秋。"程仕明打断她，把脸贴在她后背，"你明天能跟我去见李科吗？
你拍的那些照片，还有小姑娘的练习本......"
"好。"她捏了捏他环在腰上的手，"我今晚就整理素材。"
回到家己是九点。
程仕明在台灯下摊开调研报告，苏挽秋趴在沙发上修照片，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得她鼻尖发亮。
忽然，他裤兜里的手机震了震。
短信是陌生号码，只有一行字："小心背后有人捅刀子。"
程仕明的手指顿在键盘上。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把"南城区棚改区适龄儿童入学率"几个字照得发白。
他想起周六在楼道里，老太太塞给他的煮鸡蛋还热乎着；想起李文博说"活的证据"时发亮的眼睛；想起苏挽秋修照片时，偶尔抬头对他笑的样子。
他关掉短信界面，把手机倒扣在桌上。
台灯的光落在调研报告上，"建议"部分的最后一行字被他用红笔加粗："棚改不仅要让房子立起来，更要让人心暖起来。"
窗外传来汽车鸣笛，程仕明起身拉上窗帘。
明天早上八点，他要带着这些资料去李科办公室。
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银白，像极了山村里孩子们举着书本奔跑时，被风吹起的衣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