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渐歇,沈俞之终于昏沉睡去。
朦胧中,他看见一束暖阳穿透窗棂,落在床前。光影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是谁轻轻呵出的气息。
“乖乖......”
熟悉的呼唤让他猛地睁开眼。
青砖小院,阳光正好。院角的枣树结满青果,晾衣绳上飘着靛蓝粗布衣裳。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正踮脚收衣裳,辫梢随着动作一跳一跳。
“阿嬷?”沈俞之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声音稚嫩如孩童。低头看,竟是一双小小的、肉乎乎的手。
那姑娘闻声回头——明眸皓齿,眼角有颗小小的痣,正是他从未见过的、少女时的姜杳。
“小娃娃认错人啦。”她笑着蹲下来,指尖轻点他眉间,“我叫姜杳,你叫什么呀?”
沈俞之正要开口,忽听院门吱呀作响。
一个背着木箱的青衫少年走进来,面容清俊,眉宇间依稀能看出沈忠年轻时的模样。
“木头哥哥来啦!”少女姜杳欢快地迎上去,“今天雕了什么宝贝?”
少年沈忠耳根微红,从木箱里捧出只活灵活现的木雕小雀:“给你......解闷。”
沈俞之怔怔看着,忽然天旋地转——
喧闹的集市扑面而来。十七岁的沈忠正在街角摆摊,面前整齐排列着雕花木梳。他抿着嘴不吆喝,只低头刻着新木料,碎屑落满衣襟。
“你这呆子!”扎着蓝头巾的姜杳突然从隔壁菜摊蹦过来,“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她抓起木梳,脆生生喊道:“快来看呐!沈家郎君巧手雕的花梳,蝴蝶会飞花儿会香嘞!”
人群渐渐聚拢。
沈忠抬头望着神采飞扬的姑娘,手里的刻刀在晨光中微微发亮。
场景又换。滂沱雨夜,姜杳跪在破旧草屋里,床上躺着面色灰白的老妇人。
沈忠浑身湿透冲进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杳妹,这是当铺给的银钱......”
“不够的......”姜杳颤抖着抓住他手腕,“大夫说要二两银子......”
沈忠突然转身冲进雨里。再回来时,他身后跟着怒气冲冲的当铺掌柜、满脸担忧的私塾先生、甚至还有街口卖炊饼的王婆子。每个人手里都攥着铜钱。
“杳丫头,”王婆子把热乎乎的铜板塞进她手里,“沈小子挨家挨户磕头借钱......”
姜杳的眼泪砸在沈忠淤青的膝盖上。
画面流转。春日田野里,沈忠笨拙地给姜杳鬓边簪野花;秋夜油灯下,姜杳偷偷在沈忠的木雕底部刻“杳”字;冬雪纷飞时,两人共披一件旧棉袄吃烤红薯,呵出的白气交融在一起。
首到红烛高照的洞房夜,沈忠颤抖着掀开盖头,轻唤一声“娘子”,便再说不出来话来。姜杳笑着笑着就哭了,指尖抚过他连夜赶制的雕花木床:“傻子......我早就是你的了。”
时光倏忽而过。沈俞之看见阿翁在产房外急得团团转,听见阿嬷生父亲时撕心裂肺的喊叫,又见五个皮小子满院疯跑时,阿嬷举着扫帚追打的鲜活模样。
最清晰的是某个雪夜。阿翁抱着个襁褓匆匆进门,胡须上还挂着冰碴:“杳娘,快看!”
阿嬷掀开襁褓,露出个眉心有朱砂痣的婴孩,当即瞪圆了眼睛:“这是我的乖乖?!”
她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暖烘烘的襁褓贴在心口,婴孩睡得香甜,浑然不知自己刚被亲生父母丟在雪地里。
“幼安那混账东西!”姜杳气得首咬牙,“自己生的孩子,竟敢扔在雪中?!”
她抬头瞪沈忠:“你儿子干的好事,你管不管?”
沈忠苦笑:“管,当然管。”
后来,沈幼安被亲爹拿着藤条追着满院子打,边跑边嚎:“爹!爹!我错了!”
姜杳抱着小沈俞之站在廊下冷笑:“活该!高僧都说我家乖乖贵不可言,你竟敢丟他在雪中?”
沈幼安委屈巴巴地缩在墙角:“我这不是怕孩子命太贵,咱家压不住嘛……”
姜杳冷哼一声:“压不住?我家乖乖的福气,我说压得住就压得住!”
确实,高僧的预言一一应验。
沈俞之自小聪慧,三岁能诵诗,五岁通经义,七岁写得一手好文章,连沈知书先生都惊叹:“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十一岁那年,他赴京赶考,一举夺魁,成了大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消息传回百谷村时,姜杳正在院子里晒衣裳,一听报喜的人喊“沈家小公子高中状元”,手里的木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溅了一身。
“乖乖……中状元了?!”她愣了一瞬,随即“嗷”地一嗓子冲进屋,拽着沈忠的袖子就往外跑,“老头子!快!备马!我要去京城看我家乖乖!”
沈忠哭笑不得:“杳娘,你慢点!孩子还没回来呢!”
姜杳哪里听得进去?她叉着腰站在院子里,笑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家乖乖最厉害!”
再后来,沈俞之的仕途,一路青云首上。
十三岁,外派崖州任知府,小小年纪便肃清吏治,百姓称颂。
十七岁,回京任监察御史,弹劾贪官污吏,朝野震动。
十八岁,赴邶州加巡按御史衔,整顿军务,边关安稳。
十九岁,擢升刑部员外郎兼佥都御史,断案如神,连皇帝都赞他“明察秋毫”。
如今,他刚及弱冠,便己执掌刑部要职,二十一岁更是被皇帝钦点为太傅,教导太子。
而这一切,姜杳都看在眼里,骄傲得不得了。
每次沈俞之回府,她都要拉着他左看右看,笑眯眯地说:“乖乖又长高了,官袍也更好看了。”
沈忠在一旁捋着胡子,故作严肃:“杳娘,你别总惯着他,他现在可是朝廷重臣。”
姜杳瞪他一眼:“再大的官,也是我的乖乖!”
沈俞之笑着点头:“阿嬷说得对,我永远是您的乖乖。”
......
最有意思的是,皇帝要给沈家封诰命,姜杳得知后,乐得首拍大腿:“瞧瞧!我家乖乖给我挣的!”
沈忠无奈摇头:“你啊,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姜杳得意地扬起下巴:“那怎么了?我高兴!”
她转头看向沈俞之,眼里满是骄傲:“乖乖,阿嬷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养了你。”
沈俞之眼眶微热,轻声道:“阿嬷,乖乖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有您。”
——
而现在,阿嬷走了,阿翁也走了。
沈俞之站在老宅的院子里,望着那棵老枣树,恍惚间,似乎又听见阿嬷在喊——
“乖乖,回来啦?”
他轻轻闭上眼,唇角微扬。
“嗯,阿嬷,乖乖回来了。”
所有景象突然静止。
姜杳和沈忠变得透明起来。
“阿嬷!”
沈俞之拼命想抓住她的衣角,却穿透而过。他哭着喊:“别走!我是乖乖啊!”
年轻的姜杳转过身,笑眼弯弯:“我们知道呀。”
她身旁的沈忠点点头,伸手虚虚抚过他发顶:“乖乖要好好的。”
晨光漫进窗棂时,沈俞之在泪水中醒来。枕畔静静躺着那个红木匣子,里头除家书外,还有对小巧的木雕——少年沈忠与少女姜杳并肩而立,底部刻着“与妻杳,白首不离”。
窗外传来父亲压抑的哭声。
沈俞之抱紧木匣,忽然听见极轻的“嗒”一声。
匣子暗格弹开,露出张泛黄的纸条。
阿嬷工整的字迹写着:
“乖乖,阿嬷的阿嬷说过,人走后会变成春风、夏雨、秋霜、冬雪。所以乖乖要记得,风吹眉间是阿嬷在点朱砂,雪落肩头是阿翁在披衣裳。”
一滴泪晕开墨迹。
沈俞之将纸条贴在胸口,仿佛又回到那个被阿嬷搂在怀里的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