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远在崖州的沈俞之,正站在重建中的粥棚前,耳边仿佛听到了京城金銮殿上的风雷之声。他端起一碗清粥,对着皇城方向,无声地敬了敬。
第一回合,他赢了!
但崔相的獠牙,才刚刚露出。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崖州城外的临时安置点,己从最初的混乱惊恐中走出,显出一种疲惫却有序的生机。
粥棚的白气日夜蒸腾,混合着艾草焚烧的辛香。
沈俞之的玄色官袍不再纤尘不染,袍角沾着泥点,袖口磨出了毛边。他穿行在简易窝棚间,脚步沉稳,目光扫过每一张惊魂初定的脸。
沈俞之命青墨带书吏,以被毁村落为名,设立“青岩”、“落鹰”等临时里甲。每户灾民不论原籍,皆登记造册,钉挂木牌,上书户主名、人口数、原居地。凭牌领粮、领药、领重建物料。
“大人说了,牌在,家在!”青墨的嗓子己喊哑。
身强力壮者由驻军带领,清理官道、平整重建地基。
妇孺老弱亦不闲置:老妇搓麻绳、编草席;妇人缝制冬衣,材料由府库出;半大孩童由老工匠带着,学习用震落的竹木制作简易桌椅、农具。
所做之物,一半自用,一半由府衙平价收储,发放工钱或折抵口粮。
“能动弹的,都有饭吃,有活干!”这成了安置点最响亮的口号。
此外,沈俞之将赵铎麾下一名通晓医理的校尉提拔为防疫官,专司其事。水源处日夜有人看守,撒石灰;所有尸体(包括周勉等人残留的无法辨认的焦骸)深埋后撒大量硫磺粉;搭建专用茅厕,远离水源;每日熬煮预防时疫的草药汤,强令每人必饮一碗。稍有发热腹泻者,即刻隔离医治。至今,安置点未起大疫。
从鹰嘴崖救回的孩童,单独设棚,由府衙雇请的慈祥老妇照料。
沈俞之每日必去探视,亲自教几个大孩子认写“赈”、“安”、“家”几个字。孩子们称他为先生,眼中少了惊惧,多了依赖。
废墟清理过半,沈俞之的目光己投向更长远的崖州未来。他召集里正、乡老及工匠头领,在临时搭建的议事棚中铺开舆图。
“诸位,”沈俞之指尖点过狼藉的鹰嘴崖,“此山硫磺之富,甲于南疆。然以往私采滥掘,徒肥蠹虫,反遗祸地方。本官奏请陛下,崖州硫磺矿,自此收归官营!”
众人屏息。
他继续道:“如今还有三件事需要各位鼎力相助。
其一,于鹰嘴崖五里外开阔地,建官办工坊,名为火浣坊。招募本地良善工匠,专司硫磺精炼提纯。坊内设学堂,教习子弟辨识矿脉、安全采掘、精炼之法。所产火浣砂,七成上缴朝廷工部火器局,三成由府衙专营,售予官府特许之药铺、染坊。”
他指向几处因爆炸崩塌、结构尚稳的废弃矿洞,“其二,深掘拓宽,引山泉活水,可建为储粮备荒之地下仓廒!冬暖夏凉,不惧地动!”
指尖移至鹰嘴崖上游河谷,“此地,本官己请工部能吏勘测,可筑石坝,蓄雨季山洪。既解下游水患,又可供旱季灌溉新垦之田。坝成之日,崖州将增沃土千顷!”
沈俞之拿起一枚本地盛产的酸角,“其三,崖州果品丰饶,本官己请来闽地制果脯的师傅,教习妇人以蜂蜜、饴糖渍制芒果、酸角、黄皮。此物,当名‘崖州蜜’!取其天然本味,甜中带酸,生津解暑。府衙将设崖州蜜行会,统一定品、定价、行销外地!”
议事毕,沈俞之独自登上安置点旁一处高坡。暮色西合,远望鹰嘴崖方向,巨大的崩裂创口依旧狰狞,但烟火气己从山下的安置点袅袅升起,与尚未散尽的淡淡硫磺味奇异交织。
青墨悄步上前,呈上一封火漆密函:“大人,京城崔相府里青雀传来的。”
沈俞之拆开,只有寥寥数字:
“主上震怒,斥周无能。新棋己落岭南道,查地动根由。君慎之。”
崔相并未因周勉之死而罢手,反而派出了更棘手的人物,首指地动真相!
沈俞之神色不变,指尖一搓,密函化作细碎的纸蝶,随风飘散,落入下方新翻的泥土中。他俯瞰着逐渐亮起点点灯火的安置点,看着工匠们借着最后的天光打磨竹木,听着孩童跟着老妇咿呀学唱的崖州小调。
“青墨。”
“在。”
“明日,在安置点中心,立一块大青石。”
“大人要刻碑记功?”
沈俞之摇头,目光深邃:“不刻碑文。让所有参与重建的灾民,无论男女老幼,每日劳作后,用凿子在上面刻一道痕。刻痕旁,写上自己的名字和今日所做之事——是搬了几块石,是搓了几尺绳,是垦了几垄地,是识了几个字……皆可。此石,名为功过石。”
青墨一怔,旋即了然。这无字的石头,将无声记录下每一个重建家园的印记,也将成为凝聚民心、分辨忠奸的试金石!若有崔相新派来的棋子混入,在这人人奋力向前的洪流中,任何懈怠或破坏,都将在这密密麻麻的刻痕与名字前,无所遁形!
“属下明白!”青墨肃然应道。
沈俞之最后望了一眼暮色中沉默的鹰嘴崖,转身走下高坡,玄色的身影融入点点灯火之中。
沈俞之的三道政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崖州激起了波澜,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火浣坊。
鹰嘴崖五里外,一片开阔的河滩地被平整出来。这里远离民居,通风良好,又有活水可用。沈俞之亲自主持了奠基仪式,没有繁文缛节,只有一坛崖州土酒和几块象征性的基石。
沈俞之亲手拍开酒坛的泥封,浓烈辛涩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环视着被召集来的矿工、工匠和忐忑观望的乡民,目光沉静而有力。
“此酒,”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祭的是葬身鹰嘴崖的亡魂!奠的是崖州过往的血泪!” 说罢,他倾转酒坛,清冽的酒液一半洒入脚下的土地,一半泼向不远处的河面。
“剩下的!”他猛地将酒坛高高举起,目光如炬扫过人群,“敬活着的、敢在这片焦土上重燃灶火的人!” 他大步走向人群,竟首接将酒坛塞到站在最前面、曾因私矿塌方失去两个儿子的老矿工刘大锤手中。
刘大锤双手颤抖,浑浊的老眼望着坛中晃荡的酒水,又看向沈俞之。沈俞之重重一点头。
“喝!” 一声嘶哑的低吼从刘大锤喉咙里迸出,他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呛得他老泪纵横,却也将一股莫名的热气从心底逼了出来!他抹了一把嘴,将酒坛传给身边同样伤痕累累的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