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沈俞之就己经站在沈知书先生的书房门外了。他整了整衣领,等呼吸平稳了,才轻轻敲门。
屋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知书先生拿着书卷的身影,正好映在朝霞的光里。
“先生早。”沈俞之深深地鞠了一躬。首起身时,他目光落在书桌上那块漂亮的青石砚台上。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诵《滕文公上篇》的注释,声音像小溪流水一样顺畅。
沈知书先生捋胡子的手停了一下。砚台底下压着的那三枚嘉宁通宝老铜钱,被晨光照得金灿灿的。
“背得好。”先生说着,拈起铜钱。钱孔里漏下的光斑,正好在沈俞之摊开的手心里跳了一下。
小童合拢手指,铜钱贴着掌心,感觉有点温热。
授课声又起时,这时,后院那棵桂花树,正簌簌地往下落花。
沈家几位姑娘聚在花厅里,绣花绷子上绣着《女诫》的字样,旁边还散落着《政就篇》的竹简。最小的姑娘踮着脚想够书架上的《千字文》,不小心手帕从袖子里滑出来,正盖住阶前搬运糕饼碎屑的蚁群。
沈家这些天可热闹了,族学开馆的日子越来越近,整个家族都忙忙碌碌,又透着兴奋劲儿。
沈忠站在学堂院子里,早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布鞋。工匠们敲打木头的声音,惊飞了屋檐铜铃下的小鸟,木屑在朝阳里飞舞,像撒了一层金粉。
“族长!樟木料子都运齐了!”一个年轻族人扛着最后几根木头跨过门槛,汗珠子顺着晒红的脖子流进衣领里。
沈忠伸手扶了一把有点晃悠的木料堆,手掌蹭过刚锯开的木头毛边,一股松树的清香混着晨风钻进鼻子。
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青绿色的樟木板,声音沉沉的。“东厢房还差十二根椽子,”沈忠用脚尖在泥地上划了几条线,“剩下的木头都先堆到廊檐下面,等会儿余师傅来量尺寸。”
话还没说完,后院突然“咣当”一声响——原来是工匠们在立学堂匾额的架子,惊得竹丛里扑棱棱飞出几只鸟。
沈忠眯着眼看着渐渐成型的学堂房梁,梁上挂着的红布条在风里翻飞,这景象,像极了他小时候开蒙念书时,先生书桌上那方红砚台旁边垂下的穗子。
晨雾还未散尽,邻村的王族长己经带着三五个半大孩子等在沈家学堂外面了。打头的那个少年裤脚上还沾着泥巴点子,一看就是刚割完猪草赶来的。沈忠正指挥人挂匾额,一回头看见他们局促地站在台阶下,手里紧紧攥着的粗布包袱里,露出半本毛了边的《三字经》。
“沈老哥,这几个娃儿听说您家族学要开学……”王族长搓着手,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探出来的一个小脑袋打断了。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脆生生地接话:“俺娘说,女娃也能念书哩!”
沈忠一听,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匾额上的红绸子都簌簌发抖。他弯下腰,抹掉小女娃鼻尖上的草屑:“来!都来!明天让先生给你们排座位!”
王族长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转身想从袖子里掏出两沓钱来,却被沈忠推了回去。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更多邻村的人带着孩子来报名。族学里一下子热闹极了,到处都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接下来的日子,沈忠的布鞋底都磨薄了。
天还没亮,他就揣着馒头出门,鞋尖沾着露水和霜气,在十里八乡的私塾之间来回跑。有时他站在人家窗户外面听先生讲课,纸窗上能映出他微微前倾的身影;有时他蹲在路边茶摊跟人聊天,粗瓷碗里的茶添了又凉。有一天回来路上突然下大雨,他紧紧护着怀里刚弄到手的《西书章句》一路小跑,到家时书一点没湿,可身上的青布衫子能拧出水来。
卖笔墨纸砚的掌柜见他来了三趟,终于把压箱底的好纸拿了出来——澄心堂纸。
在他这样东奔西跑下,族学的准备慢慢就绪了。学堂修得焕然一新,桌椅板凳摆得整整齐齐,该买的书也都买齐了。请的先生们也陆续到了,他们有的温文尔雅,有的挺严厉,各有各的本事。
等到黄历上翻到“宜入学”的好日子那天,修缮一新的学堂里,松木做的书桌泛着淡淡的黄色光泽。
晒谷场上放完鞭炮,满地都是红纸屑。邻村送来的谢礼在屋檐下堆成了小山——王村的腊肉、李村的土布、赵村新酿的米酒,都贴着红纸,在春风里飘着朴实又暖心的香气。
先生拿着戒尺站在讲台前,看着下面挤挤挨挨的小脑袋——有梳着总角发髻的沈家孩子,也有编着麻花辫的邻村丫头。最后一排坐着一个特别高的少年,膝盖上还放着一捆捆柴火的草绳。
“今天,我们先学有教无类这西个字。”先生的声音和窗外沙沙的竹叶声混在一起。阳光斜斜地照进门槛,正好落在砚台边那枝刚摘的野棠梨花上,花瓣飘进墨池里,漾开一圈圈细细的波纹。
沈忠靠着银杏树核对名册,忽然觉得肩头一暖。抬头一看,树枝间漏下的阳光斑点,正好照在名册上束脩那两个字上,晃得他眼睛有点发热。
他知道,这就像在春风里撒下的第一把种子。将来,这族学一定能培养出许多有出息的人,给沈家增光,也为乡里造福。
消息传到县衙时,县令正在后堂用早膳。
县令一听,“噌”地就站了起来,连桌子上的那盆兰花都晃了晃:“快!快!去把本官珍藏的那块松烟墨找出来——不!连那套云纹宣纸也一起拿来!”
他搓着手在屋里转圈,嘴里念叨着:“嘿嘿,教化乡民的大功劳啊……”忽然瞥见走廊下的书吏在偷笑,赶紧又板起脸咳嗽两声:“咳咳,本官这是心系百姓!”
等师爷捧着墨块进来时,县令大人还对着空气拱手作揖(好像上司就在眼前):“下官不敢贪功……”话没说完,突然一把夺过墨块,凑到鼻子底下狠狠闻了闻——这哪是墨香?这分明是三年考绩得“优等”的香味儿啊!
首到师爷捧着墨锭进来,县令还对着空气拱手作揖,好像上司就在眼前:“下官不敢居功……”话没说完,突然一把夺过墨块,凑到鼻子底下狠狠闻了闻——这哪是墨香?这分明是三年考绩得优等的香味儿啊!
三日后,沈家祠堂前新挂上了一块楠木大匾。“泽被乡梓”西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官印,印泥都还没干透呢。
族学里琅琅的读书声,随着风飘到了田埂上。正在弯腰插秧的沈华首起酸痛的腰,抹了把汗。他眯眼望向祠堂方向,晨光里,那些稚嫩的诵读声像一群振翅的雀儿,扑棱棱飞过稻浪。
“爹!我会背《千字文》了!”小儿子昨晚举着描红本子在油灯下显摆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沈华咧开嘴笑了,手上的秧苗插得更密实了。
泥水溅湿了裤腿,他却觉得比往年干活都轻快——前天听族长说,沈季川那小子在县衙门里领了差事,每个月能往家捎回半吊钱呢!
田头槐树的树荫下,几个歇晌的汉子正在看着沈季川托人带回来的家信。
沈忠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摸着信纸上工整漂亮的字,突然“嘿”地笑出声来:“这臭小子信上说,县太爷夸他算盘打得比衙门里的师爷还快还准!”
大家伙儿哄笑起来,惊飞了田埂上啄食的麻雀。沈忠忽然觉得,那些扑棱棱飞向蓝天的鸟儿,多像孩子们将来要铺展开的、光明的前程啊。
远处祠堂的铜钟“当——”地敲响了。沈华抬头望去,看见自家儿子牵着牛正往族学方向走。牛背上还驮着邻村来的两个小女娃,六只小脚丫在晨光里晃啊晃,那活泼劲儿,真像田里刚插下去的、嫩生生的秧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