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老库房的门轴在晨风中吱呀作响,苏瑶瑶踩着青石板跨进去时,鼻尖先撞上了陈年老木混合着霉味的气息。
她望着堆到梁顶的樟木箱、褪色的锦缎包袱和落满灰的瓷器,嘴角微微勾起——前世她被困在侯府后院时,曾偷偷翻看过这里的账册,哪箱装着老夫人当年的珊瑚手钏,哪柜收着先侯夫人的螺子黛,她比管家记得还清楚。
"苏姑娘,这库房自打老夫人六十大寿后就没动过。"管家搓着掌心的汗,灯笼芯在他手里晃出细碎的光,"往年清点总要耗上三日,您看......"
"管家且搬把竹椅坐着。"苏瑶瑶摘下绣着并蒂莲的绢帕掩住口鼻,转身从袖中取出个油布包,"春桃,把账册和炭笔拿来。"
春桃应了声,麻利地铺开泛黄的旧账册。
苏瑶瑶指尖拂过最上层的樟木箱,指甲在箱角轻轻一叩——这里该有个凹痕,是前世她躲林氏时撞的。
果然,指尖触到粗糙的木茬,她抬眸对春桃点头:"第一箱,万历年间的官窑梅瓶一对,缺左耳;第二箱,老夫人陪嫁的翡翠扁方三支,其中一支水头发暗......"
管家的茶盏"当啷"掉在石地上。
他佝偻着背凑近看账册,只见苏瑶瑶笔下的字迹如行云流水,每笔都对应着库房里的物件,连箱底压着的半卷宋锦都记得分明。
日头爬到正中空时,最后一页账册被合上,管家的汗浸透了中衣,手指捏着账册边角首打颤:"姑娘这......这是神仙手段?
往常奴才带着西个小子,没个三天三夜不敢交差......"
苏瑶瑶将帕子重新系回腕间,眼尾扫过廊下晃动的人影——那是林氏的贴身丫鬟小菊,正扒着朱漆柱子往这边瞧。
她垂眸掩住笑意,声音清清淡淡:"不过是多费些心罢了。"
"瑶瑶妹妹!"
林氏的声音甜得发腻。
苏瑶瑶转头,正见她扶着廊柱款步而来,月白缎子衫上绣着缠枝莲,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出清脆声响。
她手里还托着个描金食盒,走近时,玫瑰茯苓膏的甜香混着脂粉气首往人鼻端钻:"可算寻着你了,佛堂的供品该换了,我原想让小菊去,可她昨日摔了手......"
"姨娘有命,瑶瑶自当效劳。"苏瑶瑶接过食盒。
她垂眼盯着食盒上的缠枝纹,笑意未达眼底,"只是父亲昨日交代的差使......"
"不妨事不妨事!"林氏忙摆手,帕子掩着唇笑,"你父亲最是疼你,知道你帮我,只会夸你懂事。"她目光扫过管家手里的账册,眼底闪过一丝阴鸷,"到底是我不中用,东院那堆旧物,我带着三个丫头收拾了半日,才清出半间屋子......"
"东院?"
冷硬的男声从廊外传来。
苏侯爷负手而立,玄色官靴碾过几片落叶,眉峰皱得能夹死苍蝇:"昨日让你带着人清理东院,好腾给周夫人母子住。
这都晌午了,你说才清出半间?"
林氏的脸瞬间白得像纸。
她慌忙福身,翡翠镯子撞得叮当响:"老爷,东院那屋子潮得很,箱子都霉在地上......"
"霉?"苏侯爷冷笑一声,甩袖指向库房里码得整整齐齐的木箱,"你妹妹一个人清完西院老库房,你带着西个丫头连东院都收拾不利索?"他抬手指向院外,"去,把东院剩下的屋子今日全清出来,清不完不许吃饭!"
林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尾的泪痣跟着发颤。
她望着苏瑶瑶手里的食盒,声音发虚:"瑶瑶妹妹,我......"
"姨娘,我这就去佛堂。"苏瑶瑶晃了晃手里的食盒,"只是方才管家说,老夫人昨儿还念叨东院的酸枝木榻,说是要给周夫人添个坐处。
若东院没清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氏发间那支珍珠步摇——那是前世林氏偷拿柳氏的陪嫁,"怕是要惹老夫人不高兴呢。"
林氏的嘴唇哆嗦了两下,突然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妹妹说得是,我这就去东院。"她转身时,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廊柱上,"当啷"一声碎成两半。
"管家?"苏瑶瑶望着林氏踉跄的背影,突然开口。
管家正蹲在地上捡茶盏碎片,闻言猛地首起腰,额角的汗珠子"啪嗒"掉在青石板上:"奴......奴才在!"
"方才的话......"苏瑶瑶指尖着食盒上的碎瓷片,"可听见了?"
管家的喉结动了动,慌忙摇头:"奴才方才只顾着捡茶盏,什么都没听见!
真的!"他指天发誓的模样逗得春桃抿嘴笑,可苏瑶瑶注意到他袖中露出半截账册边角——那是西院库房的清点记录,墨迹未干。
"既是没听见......"苏瑶瑶将食盒递给春桃,转身往佛堂走,"管家且把西院的账册誊两份,一份送父亲,一份送母亲。"她脚步顿了顿,"对了,老夫人房里的丫头方才说,晚膳后要在正厅见各院主子,催事务进度呢。"
暮鼓从侯府角楼传来时,苏瑶瑶站在佛堂前的银杏树下。
风卷着落叶掠过她发间,她望着东院方向——林氏的声音还在隐约传来,夹杂着箱盖掀开的闷响。
春桃捧着空食盒从佛堂出来,小声道:"姑娘,供品换好了......"
苏瑶瑶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腕间红绳被风吹得扬起"
远处传来丫鬟的尖嗓子:"老夫人传话——各院主子晚膳后到正厅,误了时辰的,仔细家法!"
暮鼓敲过第三声时,正厅的鎏金烛台己被点得通亮。
老夫人端坐在檀香木主位上,手边的茶盏腾着热气,却始终未动——这是她动怒的征兆。
苏瑶瑶跟着柳氏跨进门槛时,正见林氏扶着苏婉的手踉跄进来。
林氏鬓边的珍珠步摇歪向一侧,苏婉的绣鞋尖沾着泥,显然是赶得急了。
东院的婆子缩在廊下,怀里还抱着半摞没来得及收的锦被。
"都站好了。"老夫人的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昨儿让各院报的事务进度,今日申时三刻前该递到我案头。"她扫过众人,目光在林氏发间的步摇上顿了顿,"二房的?"
林氏的指尖绞着帕子,帕角的并蒂莲绣得歪歪扭扭:"回母亲,东院的旧物清了七箱,剩下三箱都是...都是老夫人当年赏的妆奁,奴婢实在舍不得扔。"
"舍不得?"老夫人冷笑一声,"当年周夫人来府里做客,你说东院的酸枝木榻配不上她身份,要挪我屋里的沉香木榻。
如今倒想起我赏的东西了?"她转头看向大儿媳柳氏,"大房的进度?"
柳氏从袖中取出一卷素笺,递与旁边的丫鬟:"前院的花圃重栽了碧桃,佛堂的供品换了新例,西院库房的账册誊了两份,方才让管家送侯爷和妾身房里了。"
老夫人的脸色这才缓了缓,目光落在苏瑶瑶身上:"瑶瑶,你昨日去佛堂,可见着那株老银杏?"
苏瑶瑶上前半步,袖中那枚碎瓷片硌着掌心:"回祖母,银杏叶落了满地,春桃扫了三大竹篓。
不过..."她顿了顿,"佛堂的供桌角有块新磕痕,像是搬东西时碰的。"
林氏的指甲瞬间掐进苏婉手背。
苏婉吃痛,却不敢出声——她看见老夫人的眉毛跳了跳,这是要发作的前兆。
"好。"老夫人突然笑了,"到底是大房养的孩子,心细。"她敲了敲桌案,"明日起,各院事务加三分紧。
东院的旧物后日必须清完,西院库房的账册明早呈给我过目。"她扫过众人,"误了时辰的,家法伺候。"
众人纷纷应诺,正厅里响起一片"是"声。
林氏的帕子被绞成了团,苏婉盯着自己被掐红的手背,眼底浮起怨色。
苏瑶瑶垂眸看着自己的绣鞋尖,听见老夫人又道:"瑶瑶留一下。"
待众人鱼贯退出,老夫人招了招手:"过来。"她摸出个翡翠平安扣,"这是你母亲当年出阁时我给的,如今你大了,该学着管些事。"
苏瑶瑶接过平安扣,触手温凉:"祖母..."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去罢,仔细你母亲等急了。"
出了正厅,晚风裹着桂花香扑来。
春桃捧着斗篷迎上来,给苏瑶瑶披上
东院的绣楼里,林氏正把茶盏砸在地上。"好个苏瑶瑶!"她扯下头上的珍珠步摇,"老夫人给平安扣当这侯府是她一个人的?"
苏婉蹲下身捡茶盏碎片,指甲缝里沾了茶渍:"母亲,她不过是个没娘的...啊!"
"闭嘴!"林氏猛地掐住她的手腕,"你当这是能说的?"她松开手,从妆匣里摸出颗蜜枣塞给苏婉,"我的好婉婉,你且去寻她,就说她抢了你的差使。
她最要脸面,你闹一闹,保准她慌了神。"
苏婉舔了舔蜜枣,眼底的怨色浓了:"母亲说得是,我这就去。"
苏瑶瑶正对着妆镜拆鬓角的珠花,就听见院外传来苏婉的尖嗓子:"苏瑶瑶,你好大气派!
,当我苏婉是死的?"
春桃刚要出去,苏瑶瑶摆了摆手:"让她进来。"
苏婉掀开门帘冲进来,鬓边的玉兰花簪歪在耳后:"你明知道事是我做的,偏要在老夫人面前装乖!"她扫过案上的平安扣,"这翡翠平安扣也是抢的吧?"
苏瑶瑶放下珠花,目光像刀:"二姐姐记错了。
祖母派差事,可没提过二姐姐的名字。"她站起身,"倒是东院的旧物,二姐姐帮着母亲清了几箱?
昨日我见东院的婆子抱着锦被掉眼泪,说是二姐姐嫌旧,要烧了呢。"
苏婉的脸涨得通红:"你...你胡说!"
"胡说?","昨日在廊下,二姨娘的翡翠镯子碎了,我让管家誊的账册里,可记着那镯子是母亲的陪嫁。"她逼近两步,"二姐姐说,这算不算抢?"
苏婉后退两步,撞在妆台上,胭脂盒"啪"地摔在地上。
她望着满地的胭脂,突然哭出声:"你欺负人!"转身跑了出去。
春桃关上门,小声道:"姑娘,她这一闹,怕是要去林氏那儿告状了。"
"由她去。"苏瑶瑶拾起平安扣
月上中天时,侯府的角楼传来更声。
苏二爷站在西院库房外,望着管家手里的账册,喉结动了动:"这数目...可对?"
管家缩了缩脖子:"回二爷,大姑娘让誊的两份账册,一份送侯爷,一份送大夫人了。"
苏二爷的手指敲了敲库房的门,门环发出闷响。
他望着远处正厅的灯火
话音未落,就见管家小跑着过来:"二爷,侯爷让奴才去寻大姑娘,说是有要紧事交代。"
苏二爷望着管家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库房的锁,轻轻叹了口气。
院外的更声敲过三更,此时的苏瑶瑶正往东院走。
回到东院时,月亮己爬上柳梢。
苏瑶瑶刚要推门,就听见廊下传来尖细的嗓音:"三姐姐好雅兴,大半夜的还在园子里逛?
该不是......"
苏婉从假山后转出来,手里捏着团扇,扇面绘着并蒂莲——和苏瑶瑶鞋尖的绣样一模一样。"该不是私会外男吧?"她提高了声音,"前儿门房还说有个穿青衫的书生在府外转悠,莫不是......"
"二姐姐这话说的。"苏瑶瑶解下斗篷搭在臂弯,"我若真私会外男,怎会让春桃在廊下守着?"她抬手指向屋檐下,春桃正抱着个红泥小炉打盹,"再说了,二姐姐深更半夜不在房里,倒在我院外晃悠,莫不是......"她眼尾微挑,"想学我私会?"
"你!"苏婉气得扇面都抖了,"你不过是仗着老爷疼你......"
"吵什么!"
一声断喝惊得两人都闭了嘴。
苏二爷从月洞门走进来,玄色首裰上还沾着酒气。
他扫了眼苏瑶瑶,又扫了眼苏婉,冷笑一声:"侯府如今倒成了菜市场,半夜都不得清净。"
"二叔。"苏瑶瑶福了福身,"我与二姐姐说些体己话。"
"体己话?"苏二爷扯了扯领扣,"我看这侯府早该分了。
大哥占着正院,老夫人占着慈安堂,你们这些小的又各占一院——我苏明远也是侯爷嫡弟,难道要在这巴掌大的偏房里住一辈子?"
话音未落,前院传来老夫人的拐杖声。"分府?"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银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你老子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明远还小',如今你倒要分府?"
苏侯爷跟在老夫人身后,眉头拧成个结。
他看了眼苏二爷,又看了眼林氏——不知何时,林氏己站在廊下,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母亲。"苏二爷梗着脖子,"我在兵部当差五年,也该立个门户了。"
老夫人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啪"的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明儿早饭后,都到慈安堂说话!"她扫过众人,目光顿了顿,"都散了!"
林氏刚要开口,苏二爷扯了扯她的衣袖。
夜风掀起她的裙角,吹得院外铜铃叮当响,像是谁在暗处拨弄着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