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春桃己捧着青釉瓷盆进来。
苏瑶瑶望着镜中被温水浸得微粉的脸颊,指尖无意识着腕间红绳——那是昨夜系上的,此刻还带着体温。
"姑娘,老爷传话,让您用过早膳去前堂。"春桃绞了帕子递来,"说是有紧要事交代。"
苏瑶瑶接过帕子的手顿了顿。
前堂是父亲处理府务的地方,往常只有年节或大事才会唤她过去。
前堂里飘着沉水香。
苏侯爷正翻着账册,抬头见她进来,放下笔招了招手:"坐近些。"
苏瑶瑶依言在梨木圆凳上坐定,目光扫过父亲案头——最上面压着张吏部公文,"贬谪"二字刺得她心头一跳。
"昨日宫里传了话,周侍郎家眷今日抵京。"苏侯爷指节叩了叩公文,"按例该由侯府女眷接进府里安置。"他目光落在女儿素净的月白衫子上,"你母亲这两日犯寒症,老夫人又嫌车马颠簸,我琢磨着...你去最合适。"
苏瑶瑶喉间发紧。
前世她十二岁生辰时,周侍郎还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如今却因结党被贬——这接人的差使看似体面,实则要周旋于落难贵眷之间,稍有不慎便会落人口舌。
她垂眼盯着自己交叠在膝头的手,指节微微发白:"父亲,女儿...怕做得不好。"
"你昨日安置陈夫人时,陈夫人特意差人送了蜜饯来。"苏侯爷语气缓和下来,"我让张妈妈跟你去,一应规矩她都熟。"他从袖中摸出块羊脂玉佩,"这是你母亲当年嫁进侯府时的压箱底,带着镇镇场子。"
苏瑶瑶接过玉佩,触手生温。
她抬眼时正撞进父亲眼底的期许,喉间那股紧绷慢慢散了——前世父亲总说她不如苏婉周全,如今她倒要让他看看,重生后的苏瑶瑶,再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女儿领命。"她将玉佩系在腰间,清脆的玉响惊得梁上雀儿扑棱棱飞远。
消息传到林氏耳中时,她正捏着银剪子铰指甲。
"苏瑶瑶?"她剪子"咔"地一声戳在檀木案上,"老爷倒偏心得紧,这么好的露脸机会,倒不叫我家婉姐儿去。"
身边大丫鬟碧桃凑近些:"听前堂的小丫头说,夫人病着,老夫人嫌累..."
"嫌累?"林氏涂着丹蔻的指甲划过案上《女诫》,"老夫人昨儿还能去西院看新开的芍药呢。"她忽然笑了,眼尾的金箔贴子跟着颤,"碧桃,去老夫人院里讨盏参茶。
我呀,得替老夫人把把关。"
老夫人正靠在软枕上打络子,见林氏捧着青瓷盏进来,眉梢微挑:"二弟妹倒有心。"
"原是该的。"林氏将参茶放在炕几上,指尖轻轻拨了拨老夫人膝头的红绒线,"方才听人说,瑶瑶要去接周侍郎家眷?"
老夫人的络子针顿住了:"你老爷安排的。"
"我倒不是说老爷安排得不好。"林氏绞着帕子,眼尾微微下垂,"只是瑶瑶这孩子...上月替老夫人送贺礼,半道上把蜜枣羹洒在刘夫人裙角;前日给大奶奶送补汤,又碰翻了妆匣..."她声音越说越低,"万一冲撞了周夫人,传出去倒像咱们侯府轻慢落难的..."
老夫人的络子线"啪"地断了。
她盯着林氏腕间的翡翠镯子,忽然想起上月苏瑶瑶替她捶腿时说的话——"祖母的络子针该换了,这根针鼻儿都磨圆了"。
可林氏说的那些事...她捏着断了的红线,眉心渐渐皱成个川字。
林氏看着老夫人的脸色,指尖悄悄掐进掌心。
她望着案头鎏金座钟,见时针指向巳时三刻,这才扶着碧桃起身:"老夫人歇着,我去佛堂替瑶瑶烧柱香,求个周全。"
出了正院,她望着西斜的日头笑出声——苏瑶瑶啊苏瑶瑶,你当这接人的差是恩典?
等周夫人挑出你半分不是,老夫人的脸...够你受的。
苏瑶瑶换了件湖蓝撒花褙子出来时,正撞见苏婉倚在穿堂柱上。
"妹妹这是要出门?"苏婉捻着鬓边的珍珠步摇,"周夫人从前最讲究,听说连茶盏都要成对的。"她眼尾一挑,"可别像上次送贺礼,把人家的锦缎帕子染了蜜渍。"
春桃气得攥紧了手中的包袱。
苏瑶瑶却垂眸理了理袖口,抬头时笑意温温柔柔:"姐姐说得是,妹妹记着呢。"她越过苏婉往前走,裙角扫过青石板,"倒是姐姐,昨儿老夫人说要找会打络子的,姐姐不去瞧瞧?"
苏婉的步摇猛地晃了晃。
她望着苏瑶瑶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明明从前被她推下水都只会哭的人,怎么重生后倒像换了个人?
府门口,张妈妈己带着两辆青帷马车候着。
苏瑶瑶扶着春桃上了车,掀开车帘时正看见林氏站在角门后,指尖夹着半柱香,嘴角勾着抹若有若无的笑。
她放下车帘,腕间红绳蹭过玉佩。
前世乳母说"防身",此刻倒像有股热流顺着血脉往上涌。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这接人的差,她偏要做得漂漂亮亮,让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都闭了嘴。
车队出了侯府大门,晨雾正散。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有细碎的阳光落进来。
她伸手接住那缕光,掌心的温度渐渐漫开——今日之后,侯府的天,怕是要变了。
青帷马车在城门前停稳时,日头己爬上三竿。
苏瑶瑶掀开车帘,便见一队素衣车马静立在护城河旁,为首的朱漆马车车帘半卷
"周夫人。"苏瑶瑶扶着春桃下车,腰间玉佩轻撞,"侯府派我来接夫人入府。"
车帘一动,露出张苍白却端方的脸。
周夫人目光扫过她腰间玉佩,眉峰微挑:"苏姑娘。"她声音清泠,"听闻侯府安置落难家眷,最讲究'周全'二字。"
苏瑶瑶心下明了——这是在试探。
前世周夫人因丈夫被贬,性情愈发孤傲,最恨人瞧她落魄。
她垂眸笑了笑,指尖抚过腰间玉佩:"夫人当年送我母亲的并蒂莲湘绣,至今还收在箱底。
今日接夫人,原该用母亲的珊瑚步摇压轿,偏她犯寒症起不得床,倒让我拿了这旧物来。"
周夫人的指节在车帘上松了松。
苏瑶瑶乘势抬手指向第二辆马车:"夫人的妆奁己先一步送进府,西跨院的梧桐院收拾了三日,窗棂新糊的洒金纸,连熏香都是夫人从前惯用的沉水香。"她顿了顿,声音放软,"我母亲说,当年在诗会上与夫人联句,最记得夫人说'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这院子,原是留给最亲的人住的。"
周夫人的眼角微微发颤。
她扶着丫鬟的手下车,"苏姑娘倒是细心。"
张妈妈在旁悄悄抹了把汗——她原想着这差事难办,谁料姑娘三言两语便解了周夫人的棱角。
待车队进了侯府角门,她看着苏瑶瑶指挥仆役将周夫人的小儿子抱下车,又命人取了蜜饯分给随行的小丫鬟,终于忍不住凑到春桃耳边:"你家姑娘...比老奴当年跟的大姑奶奶还周全。"
日头偏西时,苏瑶瑶回到自己院中。
春桃端来酸梅汤,见她额角还沾着细汗,心疼道:"姑娘歇会儿吧,方才管家来传话,说老爷夸您办得漂亮呢。"
"是吗?"苏瑶瑶接过汤盏,指尖触到凉意,心里那团绷了半日的火总算熄了些。
前世她从未被父亲当面夸过,如今听管家转述,竟比喝了蜜还甜。
她望着案头周夫人差人送来的青玉笔搁,嘴角不自觉扬起——原来被认可的滋味,这样好。
这头苏瑶瑶刚歇下,那头林氏正捏着茶盏在柳氏院里摔得叮当响。"姐姐是没见着,瑶瑶那派头,比正头夫人接诰命还风光!"她涂着丹蔻的指甲戳向窗外,"西跨院的梧桐院?
那是老夫人当年给嫡长媳备的院子,如今倒给了个罪臣家眷?"
柳氏正倚在软榻上喝药,闻言将药碗重重一放。
药汁溅在锦被上,她也顾不得擦,只盯着林氏腕间的翡翠镯子:"二妹妹倒眼尖。"她声音发哑,却像浸了冰的刀刃,"你可知那院子为何空着?
老夫人说,留给能撑得起侯府体面的人。
周夫人当年与我同榜女学士,如今落难,我侯府若连这点情分都不顾,传出去是打谁的脸?"
林氏的脸涨得通红。
她望着柳氏苍白却凌厉的眉眼,忽然想起十年前柳氏刚嫁进侯府时,也是这样——被她在茶里下了巴豆,却笑着把药渣子埋在她院门口的桂花树下,说"二妹妹身子弱,这药引子我替你备着"。
她攥紧帕子,强撑着笑:"我不过是替姐姐担心...瑶瑶年纪小,经不得捧。"
"她经不经得捧,我这个当娘的清楚。"柳氏扯过锦被盖住腿,"二妹妹若是闲得慌,不如去佛堂替老夫人抄两卷经——昨儿老夫人还说,你抄的《金刚经》最是工整。"
林氏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福了福身,转身时裙角扫翻了茶几上的茶盘。
瓷片飞溅的声响里,她咬着牙想:苏瑶瑶,你且得意着,等我拿到你和周夫人私相授受的证据...
"阿姐!阿姐!"
苏瑶瑶正对着镜匣拆鬓边的珠花,便见苏悦喘着气撞进门来。
小丫头的绣鞋沾着泥,发辫散了半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枣泥糕:"林姨娘去母亲那儿说你坏话!
说你...说你抢她的风头!"
苏瑶瑶的手顿在发间。
她望着镜中苏悦涨红的小脸,忽然想起前世这丫头被林氏推下水时,也是这样哭着跑来求救——那时她缩在柱子后头,连拉一把的勇气都没有。
她放下珠花,伸手替苏悦理了理乱发:"悦儿乖,慢慢说。"
"林姨娘说你不该用梧桐院!
说你显摆!"苏悦抽了抽鼻子,"母亲把她骂走了!
母亲还说...说你比她当年还强!"
苏瑶瑶的指尖轻轻抚过腕间红绳。
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清晰,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林氏不会罢休的,她太清楚这种人:你退一步,她便敢踩上脸;你硬一分,她便要找更阴的招。
可如今的苏瑶瑶,早不是前世那个只会哭的软柿子了。
"春桃,"她转头吩咐,"去前堂问问管家,父亲可还有什么差使要交代。"又摸出帕子替苏悦擦了擦嘴角的糕渣,"悦儿,陪阿姐去库房看看周夫人的妆奁可都收好了——若是少了什么,林姨娘又该说咱们苛待落难人了。"
苏悦重重点头,拽着她的袖子往外走。
刚跨出门槛,便见管家提着灯笼从廊下过来,灯笼上"侯府"二字被风吹得摇晃:"苏姑娘,老爷说西院的老库房该清点了,明儿...明儿请姑娘去瞧瞧?"
苏瑶瑶应了声,余光瞥见管家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垂眸一笑——前世这库房里堆着侯府三代的旧物,连老夫人的陪嫁匣子都在里头。
如今她要让所有人知道,苏瑶瑶不仅接得下差,还解得开局。
晚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腰间羊脂玉佩。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响,苏瑶瑶望着天边最后一缕晚霞,嘴角勾起抹淡笑——林氏啊林氏,你以为这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