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设在正厅,八盏羊角灯将梨木雕花圆桌照得暖黄。
柳氏夹起颗藕粉丸子,琥珀色的糖霜在灯下闪着细光,"瑶瑶,尝尝这个,娘今早新调的豆沙馅。"
苏瑶瑶接过青瓷碟,丸子还带着蒸笼的余温。
前世母亲在她及笄那年染了时疫,最后一次喂她吃东西也是这样的藕粉丸子,当时药罐味混着甜香,她哭着说咽不下去。
此刻豆沙在舌尖化开,甜得她眼眶发涩,"娘做的最好吃。"
斜对面的苏婉突然放下筷子,银红袄子上的并蒂莲绣工精致,却被她捏得皱起。
林氏用银匙搅着莲子羹,眼尾微微上挑,"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可是嫌菜不合口?"话音一转又朝苏瑶瑶笑,"三丫头如今身子刚好,倒不如在府里帮着管管洒扫,省得总闲着生分。"
苏侯爷放下茶盏,青瓷底与木桌碰出轻响,"二姨娘这话说得没道理。
瑶瑶正跟着周嬷嬷学礼仪,过两日还要去接陈夫人——"他顿了顿,"老夫人昨日还说,陈夫人与她当年同绣过并蒂莲帕子,这差事是要瑶瑶替咱们侯府撑脸面的。"
"阿姐去接陈夫人?"十二岁的苏悦晃着苏瑶瑶的袖子,发间的珍珠步摇叮咚作响,"我也想去!
陈夫人带的小公子比我小半岁,阿姐说过要教我扎蝴蝶结的。"
"胡闹!"苏二爷突然拍桌,茶盏里的碧螺春溅出半盏,"你懂什么?
当年陈大人被贬前,我递的帖子连门房都没接!
如今他夫人来侯府当差,你凑什么热闹?"他脖颈青筋凸起,眼尾泛红,"我在吏部熬了十年才混到个员外郎,你当这官场上的体面是能随便糟践的?"
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柳氏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苏瑶瑶看见母亲指尖泛白——前世苏二爷为了攀附新贵,把苏悦许给年近五旬的将军做填房,母亲跪在祠堂哭了整夜。
她按住柳氏手背,起身朝主位上的老夫人福了福身,"祖母,陈夫人当年送过您一对翡翠镯子,您说那绿得像春天的柳叶。
如今她落了难,咱们若待她亲厚些......"
老夫人放下茶盏,紫檀木佛珠在指节间转动,"瑶瑶说得对。
这差事就交给三丫头,侯爷和大奶奶多操点心,二弟妹么......"她目光扫过林氏,"府里各院的月例还没核,你去帮着管家查查账。"
林氏的银匙"当啷"掉进碗里,莲子羹溅在袖口,她扯出笑来,"老夫人说得是,我这就去。"
苏婉跟着起身,银红裙角扫过苏瑶瑶的绣鞋,带起缕淡淡的沉水香。
苏悦缩在柳氏怀里,小手指绞着母亲的衣襟,眼尾还挂着泪。
"时候不早了。"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起身,"瑶瑶明日让春桃准备两床锦被,陈夫人从前最畏寒。"
苏侯爷送老夫人出去时,在门槛处顿了顿,回头看了眼还在收拾碗筷的众人。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苏瑶瑶知道,等会儿他准会去找管家,把迎接陈夫人的差事再细细叮嘱一遍。
就像前世她被苏婉推下荷花池时,他也是这样,连夜让人把池子填了三尺泥。
春桃捧着斗篷进来时,苏瑶瑶正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东园那扇朱漆木门后的绿梅树又浮现在眼前,混着方才厅里的争执声,像团乱麻在她心里搅。
"三小姐?"春桃把斗篷披在她肩上,"夫人说您夜里爱踢被子,让我守在廊下。"
苏瑶瑶应了声,指尖无意识地着斗篷上的缠枝莲纹。
东园的檀香味似乎又飘了过来,混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在夜色里勾出条若隐若现的线。
她知道,过几日迎接陈夫人的差事是块试金石。
正厅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是苏二爷的声音:"当年要不是陈大人......"后面的话被门帘挡住,只余模糊的闷响。
苏瑶瑶裹紧斗篷,望着院墙上爬满的凌霄花——这侯府里的每片瓦,每株花,都藏着前世她没看清的暗潮。
而这一次,她要攥紧所有线头,把命运的线团重新理顺。
前院管家房的窗纸透出昏黄灯光,苏侯爷的官靴碾过满地碎琼似的月光,未及敲门,门内己传来管家掀帘的动静。"侯爷。"王管家哈着腰,手里还攥着半卷账册,"老夫人方才传话,说三姑娘接陈夫人的差事要周全。"
苏侯爷跨进门槛,烛火映得他眉间褶皱都软了些。"陈夫人从前在京城时最讲究,马车要铺厚毡子,随从里得挑两个会熬姜茶的。"他指节敲了敲桌案,"再让厨房备两食盒蜜饯——当年陈夫人带小公子来府里,那孩子就爱这口。"
王管家连忙翻出墨笔在账册上勾画,笔尖停顿片刻又抬头:"可要派护院跟着?
陈夫人虽贬了,到底是官眷,路上..."
"派周全带西个护院,穿青布短打,别太扎眼。"苏侯爷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想起方才厅里苏二爷拍桌的模样,声音低了些,"二老爷那边...你多留意着,别让他再挑事。"
"明白。"王管家把账册推过去,墨迹未干的"锦被两床""姜茶婆子"等字在烛下泛着暗光,"那天小的天不亮就去马厩盯着,保准三姑娘体面。"
苏侯爷点头时,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
他想起方才苏瑶瑶替柳氏按手背的模样,之前这孩子总像株被风雨打蔫的海棠,如今倒有了主心骨。
走到主院角门时,正见春桃捧着个描金匣子往外走,匣盖没关严,露出半截月白锦缎。
"夫人翻出压箱底的湘绣披风了。"春桃见是他,忙福身,"说三姑娘要见客,穿素些显得稳重。"
主屋窗棂漏出暖光,柳氏的声音裹着线轴转动声飘出来:"瑶瑶你试试这对珍珠耳坠,当年你外祖母给我的,配月白衫子最衬。"
苏瑶瑶接过耳坠时,珍珠凉意透过指尖渗进心里。
前世母亲总把好东西藏着,首到她及笄那日才红着眼捧出这对耳坠,说"我家瑶瑶该戴最好的"。
此刻柳氏正踮脚替她别簪子,鬓角碎发沾着点线头,像极了前世替她缝嫁衣时的模样。"娘,够好看了。"她攥住母亲沾着绣线的手,"陈夫人不会在意这些的。"
"怎么能不在意?"柳氏把她推到铜镜前,镜中映出两人重叠的影子,"你代表的是侯府的脸面,更是...娘的脸面。"她喉结动了动,没说出口的是之前苏瑶瑶被苏婉设计在宴会上出丑时,她躲在偏殿哭湿了半条帕子。
"阿姐!"苏悦踢着门槛跑进来,月白衫子前襟沾着块墨迹,"我也想去!
陈夫人的小公子肯定带了拨浪鼓,我能...能帮他收着!"
柳氏刚要开口,苏瑶瑶先蹲下来,替她擦掉衣襟上的墨:"悦悦忘了?
上月你说要跟张嬷嬷学扎蝴蝶结,这两日正该下功夫。"她捏了捏妹妹软乎乎的手腕,"等我回来,带陈夫人做的桂花糖给你,比厨房的甜十倍。"
苏悦扁着嘴揪自己的辫梢,发间珍珠被扯得乱晃:"可...可阿姐从前都带我去庙会的。"
"那是庙会。"柳氏拿帕子替她理好鬓发,"过几日要见的是落难的夫人,咱们得让人家体面,悦悦跟着只会添乱。"她从妆匣里摸出块蜜饯塞过去,"去偏厅把今日的女红做完,阿姐回来检查。"
苏悦捏着蜜饯慢慢往外挪,走到门口又回头,眼睛亮晶晶的:"阿姐要给我带最大的桂花糖!"
"好。"苏瑶瑶应着,看妹妹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这才转身对柳氏笑,"娘,我去沐浴了,明日还要早起。"
春桃己在暖阁备好浴汤,水汽裹着玫瑰香漫上来,模糊了铜镜里的人影。
苏瑶瑶解着盘扣时.那块淡青色的胎记正泛着微光,形状竟与老夫人常年佩戴的翡翠玉佩如出一辙!
前世她从未注意过,此刻指尖触上去,记忆突然涌上来:七岁那年她摔破了老夫人的茶盏,老夫人摸着她的头说"瑶瑶这儿有块小胎记,像我年轻时丢的玉佩";十二岁她生疹子,老夫人守在床前,用玉佩替她刮痧...
"三小姐?"春桃在门外轻唤,"水要凉了。"
苏瑶瑶应了声,抬脚跨进浴桶。
热水漫过胸口的瞬间,眼前的水汽突然凝成层薄雾,玫瑰香里混进缕熟悉的沉水香——是东园那扇朱漆木门后的味道。
东园的朱漆木门在记忆里愈发清晰,门环上的铜绿似乎都泛着光——前世她从未进去过,只听老夫人说那是"荒了的园子"。
春桃掀起门帘时,正见她盯着窗外出神,鬓角的湿发滴着水,在月白中衣上晕开个小水痕。"三小姐可是冷了?"她忙拿干帕子替她擦头发,"奴婢这就添碳。"
苏瑶瑶任她擦着,目光透过窗纸落在东园方向。
夜色里那扇朱漆门像只半闭的眼,门缝里漏出的,不知是风声,还是...梅香。
是夜,侯府的更夫敲过三更,东园的朱漆门吱呀轻响,一片绿梅瓣打着旋儿飘进院来,落在满地月光里,像颗被遗落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