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母女和顺柯儿的落脚地,实是眼前的一桩难事。
新镇的草棚本就不大,他和罗氏兄弟俩将就着,己住了快两年,平日宝生待在厂里,小荔公司也给安排了食宿,去岁草棚多了个云生,半大小子也只晚上回来睡觉,实在不行,今晚先给她们仨找个小旅馆,待明日再去寻短租的寓所……,璧山边走边琢磨着,却听小桂唤他。
“大伯,我们今儿能见着小荔姐不?妈说今晚我们仨和小荔姐一块儿住”,小桂问道。
璧山数数日子,想了想才道:“不好说,你小荔姐公司往常是旬末休一天假,今儿二十一号,赶得巧就能见着,万一今儿遇不上,明日准能见着,明儿一早,我领你们上她干活的地儿去瞅瞅。”
田氏母女听得心喜,待晌午到了租处,赶巧全都见着了,宝生、云生兄弟和小荔都在,三人正忙着晒被褥。
田氏母女和小荔整年未见,乍一看到,田氏都没敢认眼前人,小荔头发剪短了些,没编辫子,只在脑袋上绑了块丝巾,身上也不似她们仨裹得厚实,只套了件长呢子大衣,脚上蹬着双半旧皮靴子,俏丽非常,脸色也好,红润润的,不知是冻的,还是看见亲人来了兴奋的。
田氏伸手握了她手,果然,两个冰坨子,嘴里不由就带出责备来,她道:“离妈远了,话也不听,这寒冬腊月的,咋袄子都不穿个?”
小荔也不恼,只握着田氏的手取暖,待有了些温热气了,她又从大衣兜里,摸出副皮手套,搁田氏跟前晃了晃,亲昵地唤道:“妈,我不冷,你看,我带着手套哪,刚才干活才摘的……”
云生也插话,帮腔道:“婶子,而今靖扈年轻姑娘都时兴这么打扮,多利落啊,改天小荔姐领你们上街逛逛,一准见不着穿大棉袄的”。
小桂听罢,有些羡慕地摸了摸小荔的呢绒大衣,好奇地问道:“姐,你们咋知道我们今儿要来,还给晒褥子了,真好,嗯,你穿这身可真精神,衣裳光鲜,你也更好看了”。
小荔闻言,抿嘴偷乐,又牵了小桂和顺柯儿,才笑道:“小桂,你这一年懂事多了,话说的姐爱听,明天就给你们买身新衣裳”,顿了顿,她又说道:“妈,大伯,我们哪儿有啥神通,能算着你们啥时候到,可真是赶巧,因着今儿天好,宝生、云生忙着帮我搬家,我们仨才都搁家里待着……”
璧山听得起疑,打断她话,问道:“搬啥家?你公司又挪地方了?”
田氏也急了,追问道:“你这孩子,咋老事后才说,到底为啥搬家?”
小荔被两人问得心慌,忙哄劝二人,缓缓说道:“你俩莫急啊,公司没动地儿,我工作也还干着,只是不住宿舍了,莫急莫急,听我说完,我师傅红姐,她——,她找着她的对先生了,说这回先不赶着结婚,他俩要那啥,要先试婚一年,就是同居一阵子,再办婚事,红姐又有些不担底儿,便没把寓所退租,让我搬过去住着,顺便帮她看房子……”
小荔说罢,暗中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心里只盼着几人莫再细问。
怕啥来啥,顺柯儿先问了,“对先生是啥?”,她奇道。
这问得清奇,田氏、璧山、小桂等人也看着小荔,求甚解。
小荔干咳了两声,才道:“红姐说的洋文,大概意思是……,爱人,就是意中人、未婚夫的意思”。
她故作随意地吐露完这几句骇人之词,双颊绯红地换了话题,接着道:“大伯,我们收拾东西,就趁便把屋里的被褥、厚衣裳啥的,赶日头好都给晒晒,寻思你们这几日也该来了,没曾想我妈,还有小桂、柯儿都来了,这可真是巧,正好晚上都住我那儿,咱们也别找旅馆啥的啦,行不?”
璧山不答,他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可小荔讲的条理清晰,他也不好说甚,只问她道:“你东西都搬过去了?红姐知道你带家里人去住,她能愿意?”
田氏心中有些猜疑,却不能言说,她倒是想住过去,亲眼瞧瞧那儿,究竟是否如小荔所言,还是另有缘故。
田氏想了想后,才替小荔道:“大哥,要不我们过去瞧瞧,正好帮小荔搬家,咱们这些人,路上也没吃好,这会儿赶着做饭,怕是来不及了,要么,咱们外头吃点?”
宝生也帮着小荔,他道:“姑父,你莫担心,红姐人挺好的,之前除夕守岁,她就让我们仨都住的那儿,大家伙一块儿吃了顿饺子,她才搬出去的,红姐说老家要是有客人来了,尽管去住,甭太见外……”
云生见状,更肆无忌惮、知无不言,啥都吐露了,接过他哥的话,说道:“对,红姐的未婚夫华哥,咱们也见过了,在部队里管后勤的,正经的军官,比她前夫强了百倍不止,华哥还说红姐商场打拼不易,往后家务事都他来做,我当时没忍住就笑了,这要搁咱们老家,还没娶回门,自个儿先夫纲不振的,准得叫婆婆、老妈妈们,还有街坊邻里念叨……”
云生人小鬼大,边说边笑,继续道:“可华哥说,日子是自家过,闲话由他人说,只要红姐开心顺当,他咋都成,当时,我们就觉着红姐找了个好人家……,华哥也没让我们帮红姐搬家,他搁部队里找了车,还有几个大头兵,两趟就拉完了,那屋子都空了二十天了,上回小荔姐旬假,我们仨把屋子洗涮干净,又给小荔姐公司的行李搬了进去,今天正好把咱们这儿剩下的再搬去,就齐活了”。
小荔闻言,也笑了,她期盼地看着璧山道:“大伯,红姐说她家早前也不是靖扈的,最明白外地人的不易,屋子的赁钱我本打算贴补她一半,红姐不肯收,说她有了好安身,不缺钱,可缺亲情和友情,咱们家往后,就把她和华哥当门亲戚走动着,再过上半年,这屋的赁钱,我就自个儿来缴”。
璧山只得点头,小荔又道:“大伯,两位舅舅,今儿是我乔迁大喜,宝生云生俩帮我搬家,可巧我妈,还有两个妹子也来了,我也工作一年了,今儿让我做回东,请次客吧?”
璧山、罗氏兄弟不允,几人正争执间,还是田氏说话,她道:“大哥,罗家舅舅,你们就让小荔花点钱,不然她攒着,也是便宜给那些卖衣裳、卖皮鞋的,尽买些华而不实的,孩子大了,该她撑起家来,咱们就让她做回主、当次家吧……”
璧山等人闻言,只得作罢,云山乐坏了,这次没回老家,三人在靖扈过了个寒碜年,可把他们弟兄俩人馋够呛,他见要出门吃饭,忙忙跑屋里,换了双新布鞋,兴致勃勃地问小荔,道:“姐,你多整点肉,我能吃下一锅子……,咱们上哪家吃?”
胥红赁的寓所,位置颇好,就在川西路口旁边,朝南走上里许地,有个天主教堂,据说胥红和华哥便是那儿的神父介绍相识了。
从寓所搭黄包车,往西北方向跑上半个时辰,能到民主路,宝生干活的香烟厂就在那儿;若是朝东南方向,步行走上三刻钟,就是招商局大楼,再上到五楼,就是小荔上班的荣兴华烟草公司;从寓所往东走二里地,便能瞧见靖扈江,江滩高楼林立,许多远洋贸易公司和西式洋行都愿在江滩边租上层楼,作为办公所用。
璧山等常住的新镇,离寓所不算太近。不过,众人拾柴火焰高,每人拿了几样东西,一路向东,走了小半时辰,总算到了地儿,个个饿的前胸贴后背,小荔心中愧疚,也不忙着收拾,撂了东西,就领着大伙儿先去天主堂街觅食。
小荔选了家名唤“客来鲜本帮菜”的馆子,先招呼堂倌要了桌“和菜”,之后便安排众人落座,又帮着盥手、斟茶、分点心……,诸般礼仪,首看得顺柯儿眼也不眨,她可从来没想过,外头吃饭还有这么些讲究的。
小桂更是按耐许久,待服务员撤走了擦手的热巾帕子,小包间内再没外人了,她才问道:“姐,你莫忘了点肉菜啊,啥时候点菜啊?光吃点心,不实在”,她边说着,边舀了勺奶糕子填入嘴里。
云生边往嘴里塞排骨,边笑道:“小荔姐早点好了,你看这排骨年糕,可不就有肉嘛,和菜好,都是靖扈特色菜,我可盼这口,盼了好久好久啦,每天夜里做梦,都能给八宝鸭和草头圈子馋醒”。
小荔、璧山等人都叫云生给逗笑了,只田氏扭头抹了抹眼角,孩子们在外头也过得苦……
顺柯儿瞧见了,默不作声地夹了根鳝丝,搁她碗里,道:“二婶,你吃吃这长鱼,和咱们郭集的味儿,是不是有些相同?嗯,还是不一样,这个搁了蒜,更香、更下饭,好吃!”
小荔瞧了,知她妈的心事重,也没多说,她接了服务员刚上的小酒吊子,给璧山、罗家兄弟、宝生,还有田氏,各斟了碗,田氏还待推让,小荔却抢先说道:“妈,你瞧,这是醪糟冲的水酒,不醉人,甜丝丝的,咱们家以前在眉山时,你和爸常常热上半壶,还哄我们说喝了暖身子,只小琴上当,咕嘟一气喝了,结果睡了一日一夜……,你尝尝看,有没有眉山的味儿?”
小桂闻言,也伸过碗来要尝,小荔不给,道:“你和柯儿还小哪,还有云生,你们仨都不许偷喝,姐给你们买蝌蚪啃蜡,听话”,说罢,她又转身去唤服务员。
田氏劝阻不及,只得嗔怪小桂,她道:“数你毛病多,让你姐安生坐着,同我们大家伙吃个团圆饭吧”,语毕,她见众人都停了筷子等小荔,也不好再多说,只闷头细细品那水酒里漂着的醪糟粒子。
顺柯儿却道:“二婶,孙乔银说过这个蝌蚪啃蜡,他说喝过后,鼻孔里能喷气出来……”,此话一出,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都有些好奇那洋玩意。
只云生偷笑,接话道:“柯儿,不止鼻孔喷气,眼珠子、耳朵眼儿,还有嗓子眼儿,都有气朝外冒,就像小说里写的,打通任督二脉,好喝着哪,还是小荔姐疼咱们啊——”,他边说,边斜眼去看他哥。
宝生也不气,他尝了口酒,不太习惯,又抿了口,才道:“你莫瞅我,姑父那烟匣子刚给你时,就有这,你偷喝时叫我抓着了,咋了?”
罗大海听罢,好气又好笑,问道:“还有这事儿,云生,你把货都喝了,买卖不做了?”
众人闻言都乐了,云生给瞧得不好意思,脸红耳臊着说:“没,没啊,那瓶子当时被我不留神磕破了,我怕走了气儿,才喝的,爸,我就偷偷尝过一些……,那些香烟,是肯定没碰过的”。
哪料,他话未说完,小荔己回了包间,正好听着,笑问:“云生,你可真行,还一些,告诉大家伙,还有啥好吃好喝的?”
宝生更来劲了,揭起他弟的短处来,那是不遗余力,他边憋笑,边帮云生答道:“还有快要化的巧格力、叫灰八爷啃破纸袋的炒花生、时间卖长了变味儿的鲜肉月饼、淋雨受潮的炸果条……”,话音未落,己是满室哄堂。
罗二海笑得捶桌,好半晌后,才止了笑,调侃这兄弟二人道:“你们哥俩真出息,我这当叔的脸,都叫你俩给丢光了……”
“哼,我这当爸的,压根不用啥脸了,有你们弟兄俩的二皮脸,够够的啦”,罗大海也心有同感,异口同声地道。
众人闻言又笑,璧山笑够了,才道:“嗐,也不怪孩子们,我也偷尝过卤蛋,当时想家想的狠了,做买卖时又受了点儿闲气,舍不得掏钱买饭,就吃它填肚子,既充饥又可口”。
他自嘲完,接着道:“今儿咱们大家沾小荔光,能吃这么好、喝这么痛快,大伯真高兴,小荔,你是好样的!柯儿,往后跟着小荔姐好好学,知道不?”
顺柯儿点头,应道:“嗯”,想了想,她又问璧山,道:“爸,你受啥闲气了?”
满室寂静,陈璧山、罗氏兄弟、小荔、宝生等听了,都不多言,身在异乡,孤立无援,他们都受过闲气,而且还是很多很多的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