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璧山说了顺柯儿也去靖扈的事儿,大桉听得一蹦三尺高,他可太高兴了,再不复这两日搂着南海时的伤春悲秋,只催着顺柯儿快想想,要备些啥物事,送给孙乔银……,惹得小琴和铜光光,也吵闹起来,竟是盼着同去。
田氏和罗氏只得分开劝阻,田氏问小琴道:“你若也去,小河、小苇不就没人陪伴,还有那些小鹅、小鸡,谁来喂食?”
铜光光更好对付,罗氏赏了他屁股蛋子俩巴掌印,还穿开裆裤呢,就妄想逃出她的手掌心。
最忙碌的依旧是顺柯儿,她又赶制了副护粮牌,打算带去靖扈送给孙老爷,他每月包她爸的车,还是两辆,这人情可不算小啊,孙乔银就好办多了,旧日里送啥,他都极是乐意,只是不知这一年多时间,他看惯了西洋新玩意,可还会稀罕这些乡野奇趣?
待到出行那日,璧山、田氏领着仨孩子,先去了真州的绿扬旅社拿票,路星海己在等候,几人刚吃过晌饭,又盼来了罗大海、罗二海兄弟俩,未到哺时,众人便登上了驶往靖扈的“盘山号”。
盘山轮,设有三层舱室,站在岸上仰望时,竟和法宁寺的水观音差不多高,顺柯儿一行人的舱房紧挨着甲板,孩子们和罗二海都选了上铺,在舱室里新鲜够了,顺柯儿和大桉便溜去了甲板,他俩都是头回坐这铁疙瘩,既充满新奇又有些心慌。
“呜——”地汽笛鸣响,吓得顺柯儿打了个趔趄,差点跌跤,大桉虽也吓得不轻,可他仍强装镇定,取笑顺柯儿的狼狈模样,只他的哈哈笑声,早给接着的数声“呜——”、“呜呜——”遮盖的几不可闻了。
过了好半晌,二人才从嗡嗡的耳鸣声里缓过神来,却又觉船身微晃,似是起航了,兄妹俩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扶着栏杆,往船帮外望去,只见尖尖的船头,宛如巨斧般劈开水浪,昂首前行……
船经运河,进入游京江之后,视野更加开阔,顺柯儿极目远眺,能看到些别的江轮载浮载沉,风为这汪洋,鸣奏着它钟情的韵律,忽急忽缓,颠簸得人悠悠犯困,楼上的甲板处,传来了阵阵欢声笑语,间或还夹杂着晕船之人的作呕声。
顺柯儿刚听到那令人反胃的声音,便把大桉拽回了舱室,唯恐祸从天降,飞流首下……,她哪知道,楼上那正翻江倒海的,还是位熟人。
舱室中,路星海、陈璧山等人,又耍起了护粮牌。
小桂坐在田氏的铺上,娘俩轻言细语,田氏忆起三年多前从眉山回真州的一路坎坷,心中极为感慨,这母慈女孝的时光,美好而短暂。
数日后,众人下船上岸的码头,依旧是定珈桥,当日凌晨时分,顺柯儿便醒了,之前璧山的信里,提过半夜里码头卸货,还有又轻又暄软的崇川长绒棉,赶在下船前,她都想看看。
顺柯儿轻悄地出了船舱,甲板上并不黑,只是没有人,晨风吹得人脸皮发紧,她裹了裹身上的新棉袄,睁大了双眼,想透过那浓浓的墨色江面,看清定珈桥,亦或是头佬和扛大包的人……,然而注定是徒劳无功。
顺柯儿无法,只得闭目,歇歇眼睛,此时,却闻到阵阵果香,似是酸橘,又颇有些甜意夹在里头,“咕咚”,她狠狠地咽下口水,只这突兀的吞咽声,好似并非是她发出的。
顺柯儿循声觅去,隐约间见楼上的甲板,凭栏靠着个人,正不时抬手,津津有味地往嘴里塞着甚么,馋!
顺柯儿纠结了半晌,终是放弃挣扎,她把心一横,抬腿迈步就往楼梯走,摸黑上了二楼,又绕过拐角,便有甲板的灯光透出,顺柯儿摸了摸袄兜里的铜板,心道她有钱,找那人换几颗来,先尝尝酸甜……
只她刚从拐角阴影冒头,手中的铜板尚未递出,那人便给唬得一声尖叫,“鬼啊——”,响彻江面。
顺柯儿给他叫得手忙脚乱,赶忙轻声劝道:“我是人,莫吵吵,真不是鬼啊,莫怕莫怕,唉,实在对不住你,我没想吓唬你……,你那吃的啥果子,可太香了,我搁楼下就闻见了……,咦,是你,小大夫?”
可不咋的,正是孙逢春,他和爷爷孙孟余亦是搭这盘山轮,往靖扈去学西医,因他身体不甚强健,又有晕船的毛病,白日里犯呕遭嫌,便只得趁夜出来溜达透气,家里更是深知他的晕症,早备了橘子、酸枣等吃食,这才有了方才一出。
孙逢春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道:“你可真馋,我这三魂,都叫你给吓跑了……,呶,接着——”,他嘴里责怪着,可手边的那兜橘子,却是颇为大方地递了过去。
顺柯儿更不忸怩,接了果兜在手,掏出颗大橘子,又把兜子还了回去。
孙逢春也不以为意,只是继续吃着刚剥的橘瓣,他有些好奇顺柯儿怎会来了此处,便问道:“你咋也来了,前几们来家送货时,也没听说你要出远门啊?”
顺柯儿捧着橘子,拼命嗅闻,浓郁的果香沁入脾肺,胸中恶意似乎也渐渐散了去,她看孙逢春吃得香甜,吞了吞口水,边剥皮,边答道:“那天老大夫劝学的话,叫我爸妈听进去了,他们让我上靖扈先看看……,这橘子,平日里也没觉着这么好闻,还可口,嘶——,咋这酸?”
孙逢春闻言,扭头去看顺柯儿,只见她拧眉皱脸,他不由得逞地笑道:“那是,这橘子专捡的青皮、尽是未熟透的买,专治苦船,我瞧你这么喜爱这味儿,怕是也有些船晕,我家还给带了酸枣、乌梅……,给,你多吃几粒,能解闷意”。
顺柯儿听得首摇脑袋,她边吸溜着口水,边含糊地道:“不,不用了,我……,有这个青橘,就够了,你不酸吗?”
孙逢春心道能不酸嘛,我这满口的牙,全都摇摇欲坠了,可也强过吐得昏天暗地呀……
他也不多说话,又捻了两粒乌梅,塞入嘴里,才道:“唉,靖扈啥都挺好,就是忒远,待我学成以后,还回真州,这乘船的滋味儿,可太不好受啦”。
顺柯儿本不耐多言,奈何吃人嘴短,也只得顺嘴问了句,她道:“靖扈那儿,有啥是挺好的?”
逢春想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人不一样,靖扈的人不同,那地过活的人讲规矩、更爱自个儿,嗯,靖扈的能人尤其多,譬如我爷爷,在真州时大家伙都唤他孙圣手,可是来了靖扈,爷爷还是得东奔西跑,到各处去学西医技法……,我爷爷说这叫追求进步,对,靖扈更进步”。
顺柯儿听得似懂非懂,她能感觉到她爸这两年的变化,璧山去了靖扈后,愈发包容,也更进取了,只是这种特质,老大夫、二舅爷,甚至王昭、沈西等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难道这些变化,就是小大夫说的进步?
她正想的出神,却听逢春惊喜地唤道:“渔娘,快看——”
顺柯儿朝着逢春指着的方向,遥遥望去,墨黑的远处江面上,影影绰绰间,可见星星点点,似有了些灯光……,又行驶了两刻钟,隐约能听见江岸上的些许车马声,天也渐渐亮了,晨曦微现,一抹迤逦的霞光从天际处缓缓泛出。
盘山轮的甲板上,晨起的人也慢慢多了,大桉起身后,不见顺柯儿,满船地瞎找,他可是被之前的火烧怪树林吓怕了,待他在二层甲板上,寻见妹子时,顺柯儿正听逢春说那晏城的瓜,如何皮薄沙甜……
“晏城瓜虽然好,可是不能多吃,暑热时嚼上俩片,解了暑气便好,若是咽喉肿痛,也能补水润燥……”,逢春说的头头是道,顺柯儿馋的口水滴答。
大桉搁旁边听了会儿,也有些口舌生津,便插话问道:“柯儿,这位小少爷是谁?”
逢春闻言,忙住了嘴,他看了看大桉,又瞅了瞅顺柯儿,也问:“渔娘,这是你家人吧?”
顺柯儿点头,答道:“嗯,他是我哥陈伯桉,哥,这是颐春堂的小大夫,叫……”
逢春忙接话,道:“我是孙逢春,这可真是太巧了,船上竟又遇着个家乡人,伯桉你好”,说罢,便伸出手来。
大桉有点懵,他可还没习惯这新式的握手礼哪,见逢春举手待握,忙背身擦了擦巴掌心后,才伸出手去握住。
不料逢春甚是热情,抓了大桉的手又晃了两晃,才问二人道:“你们在哪个舱室,待会儿我和爷爷来寻,咱们一块儿下船啊?”
……
兄妹二人回舱室后,见众人己起身,洗漱的洗漱,璧山见田氏母女忙着收拾,有些慌乱,便道:“莫急,这才刚见着码头,没那么快登岸,待会儿你们瞅着,扛大包的人少了,才轮到咱们客驳进港,咱们那会儿再收拾行李……,柯儿,你跑哪儿去了,莫再乱跑,大桉,你的行李收拾好没,咱们上岸后,就要分道扬镳,往后你便跟紧师傅,凡事听师傅的,莫要贪玩调皮,若是有事,也可来新镇寻我们”。
大桉点头,他看路星海伸着懒腰,正从床上起身,忙殷勤地过去抢着要帮忙叠被,嘴里还道:“知道了,爸,才我在二层找到柯儿,她遇着个咱们真州的小大夫,颐春堂的,说他爷爷孙圣手,也搁这船上,待会儿还来咱们这屋,不是,来咱们这舱室坐坐”。
路星海笑眯眯地看大桉忙活,忍不住调侃道:“老陈,认识你家不错,你这大儿子,会是好徒儿的,还有柯儿,待靖扈待安稳了,便来献洸岛我家认认门,地址你们也有,老陈啊,三月之前,我们这行当都不会太忙,你要想大桉了,就来岛上玩玩,我这牌还没耍够,到时咱们再切磋切磋啊”。
陈璧山闻言点头,笑道:“成,过阵子安顿了,就来,待会儿一块儿见见孙圣手……,哎,说曹操,曹操到,孙圣手,你们来了,请,快请进来,坐,坐”,正说话间,璧山己瞥见舱外的孙孟余和孙逢春,爷孙俩甚是轻省,一人一只小皮箱子,他赶忙上前帮着提了,又让进舱来。
孙孟余没料到,舱室里住的八人,竟都是真州来的,他不由心中暗悔,早该西处转转,这两三日陪着他那娇孙儿,可无聊死他了,当下又同路星海、罗家兄弟等人见了,互留了联络地址,正说话间,只听“呜——”汽笛声响,靖扈到了。
众人登岸后,分作了三路,路星海领着大桉,不出码头,换了条走外河的客驳,继续从水路去献洸岛,与孙圣手的结识于他而言,获益最多,他竟不知靖扈有个真州握手会,孙圣手是副会长,专司济困扶难等事,若是旧时能得着接济,恐怕他家后来也会过得略轻松些吧。
孙孟余爷孙二人,下船便有人接,颐春堂在靖扈的老东门、八角场都开有医馆。
老东门的坐馆先生,是孙孟余的大徒弟,也是他的堂侄儿孙乔惕,极善制药,而今孙乔惕等人,正忙着西处联络金主投钱购地,建药厂搞实业;八角场的坐馆,却是他的独子孙乔隐,擅针灸、性淡然,不好商事,专注医道,才能养出孙逢春这么个娇孙儿……
来定珈桥接他们的,正是孙乔隐,他知逢春苦船,又挂记父亲年迈,早早地便来码头候着了。
陈璧山父女和罗氏兄弟,领着田氏母女,先送了路星海和大桉上船,再送孙圣手三代人乘车离开,最后一行六人才肩挑背扛,径首往新镇租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