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桃背上绑着铜光光,远看着就像个大圆鼓墩,她踩着板凳,把汤罐里沸腾的热水盛出,倒入大锅,和着茨菇、鲜鱼一块儿熬煮,顺嘴提醒烧火的顺柯儿,道:“火要小,不能太大,会烧干”,顺柯儿随口答应着,抬手往灶塘里扔进了几颗红褐色的大马蹄(荸荠),便见胖桃背着铜光光,又往院外村口方向张望。
不多时,二人便听到大桉的亮嗓门:“我们回来了,快,顺柯儿,有什么吃的——”,话音未落,紧跟着大桉身后,涌入了左邻右舍好大一帮人,还有几个私塾里进学的,也挤进来凑热闹。
大桉裹在前头,肩上一前一后挑着俩只大包袱,双手还拖拽着两个小丫头,刚看到胖桃,他顺手把俩丫头塞过去,说道:“小桂,小琴,呶,给你了。”
说完,大桉便往厨间冲,见顺柯儿正从灶糖里往外扒拉马蹄,他也顾不着烫嘴,撩起衣角蹭蹭就往嘴里填,说话功夫,己下肚了好几颗。
院外,璧山夫妇挑着一抬担子,一抬箱笼,还各领着个姑娘,俩姑娘也像大桉似的,肩上都挑着包袱,其中大些的姑娘,怀里还抱着个奶娃儿,看着比铜光光可白净不少,田氏捧着个黑黢黢的小坛子,刚到村口就开始啜泣,见到院门就有点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大放悲声。
罗氏见状,紧赶几步,撂下担子,搀着田氏,向院内走去,俩姑娘见状,也不禁泣泪涟涟……,院内的小桂小琴,紧紧跟在小荔小河身旁,开始抹眼睛,诸般动静闹醒了铜光光和小苇,一时间,孩童的哭喊声响成一片。
许久之后,村人们声音渐低,仿佛这会儿才慢慢回过了神,陈伯桉家不仅来了这许多客人,而且还死了人,要办丧事了……
罗氏安顿好田氏母女,抱了铜光光上厨间照应晚饭,璧山领着大桉兄妹,劝散了一众乡邻后,他又去村东头请许道士、蔡和尚等,商量玉山的后事怎么办。
这边,田氏母女看着曾经住了几年的屋子,物是人非,悲从中来,却也只能强忍哀伤。田氏哄睡小苇后,靠着床屏,交待小荔小河等,温声道:“这儿,以后就是你们的家了,小荔小河应是还记得当年……,爸爸还在时,我们住在这里,回头你们把包袱褥被归置好,就和从前一样,要是有啥不清楚的,多问问大伯娘……,小桂小琴,你们和胖桃、顺柯儿自小一处,现在都长大了些,姐姐妹妹们还是在一处,你们带着两个小弟弟,快快长大……”,话到此处,她实再难言,只捂着嘴歪在床头,闷声痛哭。
借宿堂屋的事,璧山夫妇早几日己与小闻夫子说定,这会儿大桉、胖桃正在挪书案子、搭铺板,以方便晚上女孩子们休歇,顺柯儿挨着墙根,用笤帚扫除浮土,却不知她从哪个桌膛里,摸出了半包吃剩的麻饼,乐的大桉狠狠地呼噜了一把顺柯儿的头毛,他边往嘴里塞麻饼,边含糊说道:“准是孙乔银的,这小子,课上偷着吃,可香死我们了……,桃儿,你少吃点,我咋瞅你,比小河姐胖乎多了……,真香啊,咱们的压岁钱,还剩多少,要不都买这吧?”
胖桃剜了眼不着调的哥,嘟囔道:“你和柯儿的早就用没啦,铜光光的不在我这里,我的……,我的还有七个铜板,要攒着买鞋面子布的”,又转头对顺柯儿道:“柯儿,你晚上睡我里头,别滚下去,我挡着你……,你上茅房时候要吱声,莫要踩着我。”
顺柯儿细细嚼着嘴里的芝麻粒,应了声“嗯”,又点了点脑瓜,她头毛乱飞,心道这麻饼真香,回味无穷啊。
晚饭是菜馍就着热气腾腾的茨菇鱼汤,大桉、顺柯儿几个吃的满头冒汗,饭后,小荔抢着收拾碗筷,胖桃领着小河小桂去堂屋摆放铺盖卷,小琴无所事事,看大桉把院外的箱笼一趟趟地往田氏屋里送,田氏和罗氏忙着喂两奶娃儿,只有顺柯儿不见踪影,小琴顿觉无趣非常。
罗氏将泡馕的菜馍,小口地喂给铜光光,看了看田氏怀里张着嘴,一口一口往下吞的小奶娃,叹了口气,对田氏道:“小蓉,看,孩子爱吃这口,好养活的……,,听桉他爸说,南京时天冷,孩子着凉了,你真不容易啊,这么大一家子,西川这么远,你们一路上都还顺利吧……”
田氏按了按的眼眶,对罗氏的关切,心有戚戚,她声音涩涩地道:“嫂子,我看着小苇吃饭,这心里才落定,玉山没了,天就像塌了……,这一路上,我也是……,就像做梦一样,离了眉山,我们娘几个一路行一路问,走了十几天,小河鞋底走掉了,也不敢停,瘸着到了重庆,又等老乡捎带的行李,托人买船票,乘上了船,天天漂着……,天天漂着,好容易到了南京,本想紧赶着家来除岁,可小苇又得了热病,我实在是怕,怕玉山舍不下他……,只好先在南京安顿下来寻医,这就耽搁了,天天提心吊胆,不敢阖眼、不敢睡沉,年纪小的轮着看守行李,小荔跑外头找大夫,小河张罗一家子的饭食洗扫……”。
罗氏听罢,明白她的心事,宽慰道:“都是好孩子,亏了这些丫头们,小蓉,好心有好报的,也多亏了这些年玉山和你善待她们,桉他爸也疼爱闺女,你把心放肚子里,就和前些年孩子们序齿一样,她们都姓陈,都是陈家的好闺女。”
田氏心中感动,沉默良久,呐呐地道:“嫂子,当年事,玉山知道,我们……该告诉大哥和你的,我自小流落街头,是九爷拾了我回班子,养我到那般大,传我评话,小荔小河小桂小琴,也都似我一样,有父母如同无父母,九爷当年因为闹匪,迫于无奈散了班子,可我摽梅己过,若与她们姐妹相称,恐怕遭受赖流子欺辱,干脆绝了嫁人心思,冒认作她们母亲……,嫂子,你和大哥,还有玉山,是我们的恩人……”,她说罢这番话,便抱着小苇,朝着罗氏就要跪倒下拜。
罗氏初次听闻此事,心中一惊,暗道,田蓉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子,当时想是初入陈家,担忧道出往事,不能取信于人……,自家夫妇错怪玉山多年,正心生悔恨,又不知如何慰藉,却见田氏跪倒欲拜,赶忙上前扶住,嘴里轱辘着,只几句话轮说着:“小蓉,快起来,小蓉,快起来……”。
待田氏坐下,罗氏沉吟片刻后,诚恳地说道:“小蓉,这些事咱们家知道就行,自你跟了玉山,小荔小河小桂小琴,就是咱们家的闺女了,她们是小苇的亲姐姐,和大桉、胖桃、顺柯儿、铜光光是兄弟姐妹,往后莫再提啥恩人,玉山是我们兄弟,他走了,你们能想着回来,桉他爸……,我们……,唉,我们是又难过又高兴……,往后自家人,不论干的、稀的,咱们一锅里吃饭,不论丫头、小子,咱们也一样地管教。”
田氏心中暗松,她从怀里掏摸出几块银洋,轻轻放在桌上,推向罗氏,道:“嫂子,我知道家里光景,你们肯接纳我们,大哥为了玉山的事,晚饭都顾不上吃……,我心里……,很是感激。这些年玉山在兵工厂做生活,手里攒了点,除去眉山回来路上的开销,剩的不多,这几块钱,请大哥帮衬着,把玉山安置在爸妈跟前……”,田氏拭了拭泪,哽咽着,又道,“嫂子,你莫推辞,也莫嫌少,我想着,小荔小河大了,怕是几年后就要离家,小苇却还小,玉山前头的,啥都没留下,小苇是玉山和我的念想,我就守着,守着他长成,我不离开陈家。”
罗氏推让不过,只得唏嘘道:“你想得太远了,玉山的事,桉他爸前几日己找过大先生,风水也看好了,紧挨着爸妈的西边,今儿去送信,想是定碑文和吉日……,他就这么个兄弟,世上最后一遭,必会尽心的……,家里光景向来这样,好在孩子们越过越大,大桉胖桃能识点字,算珠子扒拉的也还行,再有两年,就能出门谋口饭吃,顺柯儿年纪小,不爱说话,可这孩子,和吃有缘,在哪儿都饿不着她,小荔小河明白事理,这几年让她俩好好攒嫁妆,小桂小琴跟着胖桃顺柯儿,营生总会有的,小苇和铜光光兄弟俩,一个草窝子睡……,你我也有个伴,咱们伺候好地里的粮和菜,还有池子里的鱼,日子过得快着哪……。”
俩妯娌互诉衷肠,只盼时光速速地飞逝,眨眼间便能两鬓斑斑、含饴弄孙,全不觉这念头起,就似那黄粱梦,纵使梦里人生顺遂、逍遥自在,却终有一醒。
“砰”地一声,二人梦醒,都扭头向院里望去,只见大桉撂下最后一只扁衣匣,大喇喇地道:“二婶,行李都搬屋里了……,妈,爸咋还不回,我去东头瞅瞅去——”,说罢,他也不等罗氏搭腔,掉头就向院外奔去。
小琴急忙跟在后头,边撵边喊道:“等我,等,等——我,哥,哥——”,这声“哥”喊的突兀,满院里的人听见,仿佛才回到了现实:这里是陈家,家里的是亲人。
大桉被这声“哥”喊膨胀了,素日里他最烦的就是胖桃的“哥”、“哥”地不停,因着顺柯儿话少,常被他引为自己人,可这二叔家妹妹喊的“哥”,咋听着就是那么地弱小无助哪,他停下了脚步,他等。待小琴赶上大桉,哥都喊了,小琴很自然地拽住了大桉的手,跟着他一路小跑着,往村东头去了。
陈家院门正对着村道,晴天好走,雨天可难行的很,土路混着雨水,泥泞坑洼,一步一粘,能把布鞋粘掉了,“……要是穿着稻草绳搓的草鞋,那到家后能长高半尺多,为啥?脚底板上两个大泥坨子啊,半缸水都洗不净的……,”无所不知的大桉胡吹乱侃,他边吓唬小琴,边问道:“所以下雨天,要光脚走,地上可滑溜啦,走几步,就摔个跟斗,小桂刚来我们家那会儿,她门牙就是雨天光脚走路磕掉的……,你猜为啥私塾放我们家?”
小琴还震慑于“雨天光脚摔掉门牙”的恐怖中,哪能知道,大桉也不用她答,继续瞎编,道:“因为我们家院里铺了青石块,以往孙乔银家都没有的,闻夫子说了,男子汉当名垂青石(史)。”说罢,他自个儿先哈哈乐了起来,可惜小琴和顺柯儿年龄相当,刚识得几个字,糟蹋了大桉的笑话。
大桉也不以为意,拽着小琴走到看不见院门的拐角处,却没再往东头走,反而朝北边摸去,小琴对陈家刹不熟,只知道亦步亦趋,跟着大桉,耳边却渐渐能听到些淙淙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