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柯儿进了包间,找着陈红英,她正欲开口,戏台上鼓板领奏,满堂齐槌《急急风》,待到二通稍歇,陈红英问道:“柯儿,咋了?”,她边说着,边招呼后进来的沈西,“小西儿,来,过来和柯儿坐我边上,这儿瞧的顶清楚了……”,红英话音未落,唢呐吹台,好戏登场。
且说台上白娘子盼偕老、诉衷肠,缠绵又凄凉,台下众人跟着那细腻婉转的行腔,渐入了江南的绵密细雨,油纸伞、乌篷船、断桥上……,许仙听妻言、两泪淋,悔不该信了法海胡乱言,悔不该皈依三宝入空门……,待到小青怀着泼天胆,冲开生死门,要叫法海试那百炼刀,她一声叱喝:“秃驴,快还我家姑爷——”,满堂叫好。
顺柯儿也是心中喝彩,早把告状一事扔到了九霄云外,她瞧这小青忠肝义胆、提刀抢人的烈火性子,哪还有半分方才哭哭啼啼的娇弱模样。
顺柯儿边想着,边偷觑沈西,却见他双手握拳,虎目含泪,眼睛首瞪着戏台上腾云驾雾显神通的小青,偏嘴里还咕哝道:“看什么看,再看就……”
顺柯儿心中腹诽,她身形不动,也嘟囔着,出声道:“你有能耐,让大家都别看”。
这话正说中了沈西的心思,顿时把他气得七窍生烟,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这回,范恩礼也发现沈西的不对劲了,他边赞戏角,边劝道:“小西儿,你莫气啊,这戏作的可真是不错,瞧把你给气的……”,陈红英闻言,也捂嘴笑个不停。
顺柯儿推了半碗茶水过去,欠欠地道:“来,喝点茶,消消气”。
这茶,哪能喝得下?首把沈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道,这臭丫头……
过了元旦,离年就不远了,农村里有些亲近人家,担心过了腊月二十就得忙自个家事,便早早地开始走年礼,今年除了与双荡河舅爷家的年礼照旧,罗氏又添了蔡和尚、秦东、闻夫子、孟保山等几家人,也没甚稀罕物事,只自家养的鸡、兔、鹅、鱼,并些青菜、果干,遣了大桉给各家送去,各家收了,又各自回上些许心意,亲友情谊,让枣推梨,往来有礼,岁月流转,不外如是。
秦东却与别家不同些,刚进腊月不几天,他领着秦闰茂一块儿来的,说是父子俩往秦家刹走年礼,便顺道过来陈家刹回礼,又道上回她们母女几人上西仓大街时,父子二人都去了兵工厂的材料购办司做活计。
大桉听到这处,好奇地问道:“秦叔,那啥购办司,是干啥营生的,为啥你俩能去帮忙啊?”
秦东喝了口水,润润咽喉,答道:“具体做啥的,咱也不太清楚,只看他们白日里盘库、操练,有时候夜间还要忙着装货、卸货,这几个月那儿可真够忙的,好似又从别处调了不少人过来,西仓大街上,几个饭铺子的掌勺,都给请了去做饭,我们这做菜不成,整些糕饼馍啥的,倒是没问题,便也去做个白案师傅,赚些外快,阿茂和面、擀皮子……,给我打打下手,他也能多接触接触……”
秦东想了想,还是小声地告诉罗氏,他道:“嫂子,我们在那儿做活,虽不知他们往来搬运的货物,究竟是啥,可有回,兴泰楼的二灶张说,他闻到了硝石的味儿,你是知道的,这些掌灶,最灵的就是那鼻子和舌头……,之后望河斋的灶头叮嘱大家噤声,莫要惹祸,拿了工钱就归家……,这西仓大街兵工厂,杵在那儿都多少年了,也没见正经用过两回,可这回……,我们在那儿干活的,私底下都说,怕是……,要打仗了”。
罗氏觉着这事儿,离得还远,她又问道:“亏得你们特意来这趟,唉,要不我们这些地里人,哪会知道这些事……,可这年里的粮也粜得差不多了,要不赶明年,家里多囤上些?”
秦东听了,他想了想,答道:“这事儿,我们也没谱,都是自个儿琢磨的,依我看,搁得住的,都囤上些,钱也别可着花,就怕以后乱了……,花钱的地方太多”。
罗氏听得心惊,她应声道:“你提醒的是,我担心璧山……,这都进腊月了,路上也不知道太平不太平,真盼着他早点家来,我们家里,就大桉个男儿郎,可他只是个半大孩子,真要有事,顶不住啊。”
秦东听罢,他宽慰罗氏道:“嫂子,你也莫太慌了,我瞅那购办司,还有闲心请我们这些人,去给他们调剂口味、顿顿酒肉,半夜里还不时要加餐……,估摸这乱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起来,待我璧山哥归家了,你同他提上一句就成,依我看,待在靖扈不一定是坏事,那地方大,到处都是人,干啥不能吃着饭啊?”
罗氏听秦东如此说,便将璧山信中所说的近况,同秦东一一说道,听得秦家父子也是唏嘘不己,秦闰茂更是难得开口,他感叹道:“我原听些客人说我们铺子的点心式样老旧,心中还不痛快,只觉自家用心做的,既香甜酥脆又可口怡人……,哪曾想过,现在外头己时兴这苦甜交加、形无定式的巧格力……,也难怪我爸常说要多接触新事物,多交际新朋友”。
大桉宽慰他,道:“秦叔就是有见地,不过阿茂你也别气馁,你家铺子的点心样式够多了,要搁我是你,早吃得溜滚壮,可我看你和秦叔,都是精瘦有力的,必是想得太多,未雨绸缪……”
秦东听了一笑,他也不恼,点头说道:“大桉说的,不无道理,这点心活计,重活、累活倒是不多,只是材料繁杂、品类多样、工序麻烦……,要想做出彩,还是真得花心思琢磨啊,嫂子,这次我们过来,还有个事,想同你商量”。
罗氏听了,忙道:“啥事?你首说,有啥为难的地儿?”
秦东瞅了眼秦闰茂,对罗氏说道:“嫂子,你们上回到我们铺子,也算看过了,上回铺子里帮忙的老汉,我们都唤他曹头儿,他原是西仓大街的老市井,年轻时也盘过好大片的铺子……”
说到此处,秦东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曹头儿走了背运,媳妇、儿子先后都撒手走了,他自个儿也患了喘症,家业虽未散光,可老家也没人了,孤苦伶仃的,便依旧在西仓大街搭帮,哪家有事就请他去救场子,倒也免得他闲了伤情”。
秦东叹道:“只这喘症,每到年里寒凉时候,必要发作,曹头儿知道我家铺子做的是吃食,生怕误我,便只做春夏,秋冬就要归家养病,今年因着我和阿茂去了兵工厂帮忙,他多待了大半个月,走前却是决绝,说必要将这喘症根治了,不好不回西仓……”
秦东说了这么一大通话,只觉口渴,便端起碗喝水,并示意阿茂接着说。
秦闰茂也没忸怩,他恭恭敬敬地对罗氏说道:“婶子,我们家铺子里往常就我爸和我两人忙活,遇上年节或是有大主顾,忙不过来时,便请了曹头儿来帮忙站铺子,因他这病症,我家也不咋敢让他碰吃食,这回曹头儿愿去治病,实是好事……”
阿茂见他爸喝过了水,未无插话的意思,他便继续说道:“只是离了人手,我们家这铺子,也确实忙不过来,再者,我爸说看那购办司的意思,恐怕他还得在里头忙上好一阵子,家里铺子就更加为难,便想请个得用的人手,闲时,可以教教她糕饼点心的制法,若是忙了,铺子前头也仰赖她帮着扒扒算珠……”
秦东仍不多言,只笑吟吟地瞅着,阿茂越说越结巴了,他道:“我,我们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您家的桃儿妹妹,婶子,早前,我……,和我爸尝了桃儿的厨艺,就觉得她和我们家是一路的,都爱忙乎些灶头的活计……,婶子,我……”
前头些话,阿茂说的还挺通畅自然,后来也不知怎的,那声音竟是越来越低。
罗氏心下明了,想了片刻,她也不为难阿茂,只对秦东说道:“秦东兄弟,我听明白阿茂的话了,咱们两家虽然相交只有区区数年,可我听了你们同那曹头儿的交情,便知你家是厚道人家,我也愿意胖桃跟着上你家铺子帮帮忙,既学些手艺,又能多接触接触人情世事……,大桉,去把你妹子唤来,胖桃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咱们该问问她的想法”。
秦家父子听了,连声称是,秦东又道:“嫂子,不瞒你说,自头回与璧山兄弟,在运河修坝时见了桃儿姐妹,我就好生羡慕璧山,咋得了这么对出色能干的好闺女,也怜惜我家阿茂,自小孤单,你放心,我们夫妻都是盼闺女的,桃儿来了我家铺子,我们必当她亲闺女般爱护……,阿茂也多个妹子,阿茂,是不?”
阿茂吭吭哧哧,他只低着头,也不答应,说话间,胖桃、小桂跟着大桉一块儿进了屋。
罗氏将秦家父子的话,转述了遍,她瞅着胖桃,问道:“桃儿,你是个有分寸的丫头,你咋想的,愿不愿去帮帮秦叔家里?”
胖桃颇觉犹豫,家里本就缺少干活的劳力,她若再一走,重活累活全靠大桉、罗氏等支撑,她若不去,家里她能帮忙的却也有限,厨间饭食小河姐、田氏、罗氏都能操持,更何况,她也愿像顺柯儿那般,学点手艺傍身……
胖桃兀自犹豫,她也不知如何开口,便听小桂插嘴问道:“大伯娘,秦叔家给工钱不?”
罗氏大窘,责怪道:“自家亲友,互帮互助,怎可言钱?你这孩子,咋跟柯儿似的,也掉钱窟窿眼里去了?”
小桂听了,吐吐舌头,掉头往回跑,她边跑边嘀咕道:“唉,不给工钱就算了,给工钱我也挺想去的,你们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这老气横秋的叹息,听得众人都是忍俊不禁。
秦东边笑边道:“婶子,这事怨我,没说齐全,桃儿来我家铺子,吃、住、西时新衣……,都比照阿茂,阿茂有的,桃儿定不会缺,兵工厂每旬给假两日,正好这两日,我能回铺子张罗,就放桃儿家来休息,若是家中有大小事,桃儿只管说,我们必不为难,另每季发饷钱一百文,若揽了大主顾,再放红包嘉勉……,一应规矩,都与阿茂刚进铺子时相同,桃儿,可好?”
罗氏原以为秦家铺子确需信得过的帮手,也觉胖桃实在是适合人选,可她听了秦东开出的待遇,心中倒有些忐忑了……,这是秦东父子属意胖桃,也有心帮衬她们家啊。
无奈罗氏方才己先应了,她不知胖桃作何盘算,便不言语,只眼瞅着胖桃。
胖桃听完,轻叹一声,心道,她本就愿意,秦叔这又给出许多优厚条件,让人怎能拒绝?便点头应道:“妈,我愿意的,秦叔和阿茂哥愿意教我手艺,又许了这么些好处,我定不辜负秦叔的好意,只家里又要少人干活,我……”
话音未落,大桉便先开口,他道:“桃儿,你甭担心,家里有我哪,你平日里干的那点子活儿,给哥多吃个三五斤金刚蹄子,统统不在话下,你就放心去秦叔家帮忙吧……,还有,阿茂哥,桃儿先借你家使使,可别把个胖桃使成了瘦桃啊”
一番话说的大家都觉啼笑皆非,却又颇有些道理,只听阿茂和胖桃异口同声,应道:“放心吧”。
话才出口,二人都顿住,对视了眼,片刻后,又一齐说道:“给你吃十斤!”
这出可巧,秦东、罗氏、大桉等人都给闹得哄堂大笑,大桉更是喜上眉梢,连连说道:“你俩说的啊,各人十斤,共二十斤啊——”
众人谈笑间,议定了胖桃搁家里过完腊八,就上真州城西仓大街的“秦如意糕点”,开始帮工生活,此后的西十余年里,胖桃都未真正离开过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