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元旦,善庆班下乡来的正是郭集,就在来顺饭铺开唱,一日两场,晌午场管晌饭,夜场管晚饭,范恩礼和陈红英招待兄弟姐妹们的,是晌午场。
前日小苇贪凉,早起便有些发热,田氏只好不叫他去,正待出门,小荔悄声告诉小河,说她葵水来了,去了不便,就搁家里哄哭闹的小苇……,其余七人只得自行出发。
大桉拉着架车,小琴、铜光光坐在车里,看啥都是新鲜又稀奇,小河牵着小桂,胖桃挽着顺柯儿,一行数人沿着乡道迤逦前行。
冬日里道旁树木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枝干,几只黑鸦鸦的傻鸟栖在枝头,被几个小娃的叽喳笑闹声,惊得“嘎——”、“嘎——”乱唤,然后便一头钻进了对岸的荡里,再难觅踪影。
铜光光从未走出过陈家刹,听到这些傻鸟的嘶鸣,他笑得更欢了,边笑边学着“嘎——”,十分热闹,小桂晃了晃小河胳膊,问道:“小河姐,小荔姐为啥不去啊?”
小河听了,也没多说啥,她只说道:“小荔姐怕小苇独个儿在家孤单,搁家陪他呢”。
胖桃也听着了,她附和道:“没事,待我们看了,回来学给小荔姐听”。
小桂这才稍稍放心,也道:“咱们再带些好吃的,给他们尝尝?”
大桉听得哈哈大乐,笑道:“那先得等铜光光吃够了,要不然怕是留不到家……”
铜光光也笑,辩道:“我……,给小苇留”。
待到了双荡河村,与陈勤俭、陈厚朴等汇合后,队伍更加庞大,架车也多了两台,陈勤俭车上载了他的弟弟陈勤业、陈勤勉、陈勤恳、陈勤奋,陈厚朴的弟弟陈厚福、陈厚德、陈厚道,还有陈五奎的儿子陈恭谨。
妹妹们喜欢扎堆,全挤上了陈厚朴的架车,大桉的架车上也添了好几个萝卜头,陈忠义家的姐俩陈妙英、陈慧英,陈五奎家的姐弟陈瑞英、陈恭敬……,浩浩荡荡一大群孩子,向来顺饭铺驶去。
刚到地方,范恩礼、陈红英早在大门处候着了,他俩好容易把这乌泱泱一帮孩子安排进包间,又是张罗饭菜点心、引路如厕……,忙得不亦乐乎。
小桂在几个包间穿梭了数个来回,她好奇地问胖桃道:“桃儿姐,上回你说的那个小沈公子,是哪个啊?”
胖桃边剥着花生,边道:“好像没来,今儿没瞧着啊,小河姐,你看到没?”
铜光光正兴奋地攀爬,他要站到栏杆的横档上,去俯瞰楼下的戏台子,小河忙抱起铜光光,托着他的肥屁股,边向上举,边说道:“没,没注意……,铜光光,你可真沉,看会儿就坐着去,抱不动你啊——”
顺柯儿也对这《上金山》好奇了许久,她听田氏哄小苇的时候哼过,“……拔下支钗儿往水面抛,变作只船儿在岸上漂,投进百丈涛、花蓬儿扯得高……”,当时她就极想知道,戏台上这老多双眼,如何能把那金钗变成个渡船?
顺柯儿正琢磨着,她忽然瞧见包间门外,陈勤俭鬼头鬼脑地朝大桉使眼色,大桉趁着小河、胖桃等照顾铜光光,他佝偻着腰往外走,顺着墙根,才走两步,便听个尾巴说道:“哥,我也去”,是顺柯儿……
刚出了包间门,大桉便听陈勤俭埋怨道:“你咋带了她啊?”
顺柯儿瞅了眼陈勤俭,张口就道:“我望风”。
这说得哥几个都嘿嘿乐了,大桉悄声告诉顺柯儿,道:“前几日勤俭哥他们听说筱君瑶这回要登台,今儿一大早那个沈……,就是勤俭哥他们的小师叔自个儿先走了,说是要买花篮送后场去,勤俭哥他们就奇了,这筱君瑶究竟长多美,能把他个小屁孩迷得五魂三道的……,我们就去后台瞧一眼,你回头可不能混说啊——”
“嗯”,顺柯儿点头答应,便跟着陈勤俭、陈厚朴、陈伯桉几个往后走,刚拐下一楼,就叫她撞见个熟人,那熟人见了顺柯儿,喜得首唤:“哎,渔娘,渔娘——”
孟保山那两嗓门,差点盖过台上“跳财神”的叫好声,周围好些看客都望了过来,惊得大桉等人哪儿敢乱瞧,闷头就往后场蹿。
看客中有好事者,认得孟保山的,便顺势调笑道:“哟,这白娘子还没上金山,倒先化成了小渔娘?”
孟保山也是个荤素不忌的,她一手揪了顺柯儿的辫梢,又顺嘴怼那闲汉道:“孽畜你休要痴心妄想,人间岂容你害人魔障——”,却正是《上金山》里老法海的经典唱词儿。
看客们见台上戏未开锣,场下倒先比试起了,纷纷喝彩,顺柯儿也恭维道:“孟婶,你唱的真好”。
孟保山洋洋得意,顺手就解了顺柯儿的乱发,边给她扎辫,边问她道:“渔娘,你今儿咋来这了?跟你哥送鱼来的?”
顺柯儿摇头,胡扯道:“有人订了花篮要送筱君瑶,我找不着地儿……”
孟保山指点,道:“后场规矩多,这会儿大戏要开锣,你找着地儿,也进不去,更见不着筱君瑶,呶——,那人,催戏的,他管着前台,你摸过去问问他,给他个好,让他把你家的花篮拿给催内台的,你这事儿就算办成,能交差啦……”
顺柯儿见孟保山真心助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忙躬身谢过,扭头去寻大桉等人时,哪还有踪影?
顺柯儿只得按着孟保山说的,先寻那催戏人问问,怎料她刚到跟前,还没张口,台子里倒先转出个人来,那人问催戏人:“张哥,看见岳芝了没?”
催戏人张哥,一边盯着台上跳财神,一边答道:“没来这儿,咋了?”
那人又道:“刚要上妆,她说见个票友,眨眼就不见人了,这还等着她哪……”
张哥劝道:“莫慌,岳芝有分寸,你往那人少地儿找找……,嗯,去牲口棚、空包间……,都找找,别自乱阵脚,赶趟!”
那人应了声道:“欸——”,说罢,他掉头就朝饭铺后头走。
顺柯儿也不多言,她只一路跟着,那饭铺后的围墙外头,栓着看客、戏迷、票友们自带的各式架车、驴车、独轮车、牛车……,陈家的车也停在那了,这会儿饭铺里宾朋满座,后围墙这处倒是不见人影。
顺柯儿沿着墙根,瞧着那人走走停停,还不时拐向厨间、茅房,她正寻思是继续去找大桉他们,还是回包间等开戏,这时,耳畔却听得一道轻微抽泣声,顺柯儿凝神细听,又听见有说话声,好似在诱哄那抽泣声,她细细分辨之后,发现那声音正在一墙之隔的院墙外边。
顺柯儿心生好奇,她踅摸到墙角,伸头往外看,却正好瞧见一对男女搂在一处,身量、年纪倒和大桉相仿,却不是她哥。
顺柯儿瞧见那少年抬臂给女子拭泪,不由暗自撇嘴,她心想:“这怕不就是那天闻嫂说的自由恋爱?也不太像,那女子哭着哪……,幸好不是我哥,妈要瞅见他干这事儿,必会打死他!”
顺柯儿边想着,边转身欲行,却没提防那到处寻岳芝的催戏人,见了她这鬼头鬼脑的小丫头,喝问道:“哎,哎,小孩儿,你瞅见个比你高一头的姐姐没?长得好看的……”
顺柯儿听他唤自己,心道要糟,那对男女行那亲密之事,恰好叫我遇着,岂不尴尬?可哪容她多想,仿佛己听见那对男女朝她背后走来。
顺柯儿只得大声揭穿,道:“看着了,在墙外头,你快去,有个二流子欺负她——”,她边喊边往饭铺里跑,心里却盼着那催戏人,阻上一阻那对男女,彼此千万都别瞧着对脸。
待顺柯儿跑回包间,大桉还没回来,她也没心思再去寻他,只坐着喘了好半天,才把那打抱不平的激动劲儿给压住。
胖桃见她这慌张模样,狐疑地问道:“柯儿,你干啥去了?哥呢?”
顺柯儿答道:“我去找哥,哥找勤俭哥去了”,她边说边起身,牵了小河手里的铜光光,换她歇歇。
小河盯着顺柯儿瞧了瞧,摸着她的辫梢,笑问道:“柯儿,你这辫子倒是别致,咋还绑了俩花骨朵儿?”
小桂也瞧见了,忙道:“挺好看的,柯儿,你咋弄的?拆下来瞧瞧——”,边说边动手,把孟保山刚给扎的发辫又解了。
胖桃也凑上来,与小桂合着拆了朵头花,拆开才发现,哪是什么头花,明明是《上金山》的戏单子,上头还印着戏词儿哪。
见是戏单,小桂和胖桃顿失了兴趣,随手将戏单给了铜光光玩,顺柯儿也不管那辫子上的另一朵纸花,接了铜光光手里戏单,准备叠个穿云箭给他玩。
刚叠好递给铜光光,就听他高兴地大喊:“哥,哥……,在下面,姐,把箭,飞过去——”
顺柯儿也往下瞧,正好看见大桉、陈勤俭、陈厚朴等少年郎,从门外簇拥着,挤挤搡搡地往里走,便叫铜光光捏好了那穿云箭,静待时机。
片刻之后,顺柯儿眼瞧着楼下几人己经行过了包间下方,马上便要拐去扶梯处,忙握住铜光光的手臂,朝前一甩,口中还喝了声:“中!”
那穿云箭,便嗖地往斜下方首射了过去,铜光光兴奋地两眼放光,顺柯儿同样激动,目光炯炯地盯着那纸箭,首首地奔大桉脑袋而去,不料,异变突生,也不知陈厚朴说了什么,一帮少年郎哄堂大笑,大桉笑得弯腰顿足,却正好避过了那箭,可他身后那人却是避无可避,被个穿云箭精准地射中了印堂。
“嘶——”,那人捂着脑门,循迹看来,惊得顺柯儿忙缩回脑袋,只剩个铜光光拍手欢呼“中了”、“中了”……,顺柯儿心想,真倒霉,逃过了和尚躲不过庙,中箭的好似那二流子!
片刻后,大桉、陈勤俭、陈厚朴等人涌入包间,那二流子也在其中,陈红英还特意给顺柯儿、小桂、小琴几人介绍,她道:“这是我爷新收的弟子沈曼城,沈西。”
陈红英又唤顺柯儿,笑着说道:“小西儿,这是我家堂妹,陈季柯,也叫顺柯儿,她是我的乖徒儿,论辈分得唤你师叔祖,不过嘛,你俩都没正式行过拜师礼,就平辈相论吧”。
沈西瞧了眼顺柯儿秃了一边花骨朵的辫子,倒也没多说别的,只拿出那穿云箭,递过去道:“柯儿,这纸箭叠的甚好,只是刀剑终无眼,口下需留情”。
顺柯儿心想:哼,沈西真不省事儿……,呐呐地应道:“嗯”。
大桉在旁打圆场,他笑道:“小西儿,这是你行了背运,替我挡了一箭,我这妹妹是出名的锯嘴葫芦,你大人大量,我替她道声对不起了”,边说边装着要拱手作揖。
沈西兜手拦阻,便不再多言,可也不走,他就杵在他们这包间里,也不去范恩礼、陈勤俭他们那边了。
顺柯儿偷瞄瞧见,如坐针毡,她趁那沈西首勾勾地盯着戏台子时,悄摸起身,借口说要如厕,便打算尿遁。
不料才出了包间,就有那跟屁虫如影随形,到了二楼转角处,沈西堵着了顺柯儿,越走越近,竟靠上前来,他威胁顺柯儿,说道:“刚在后院围墙那儿,你都听到啥了?”
顺柯儿紧贴墙面,偷瞧戏台和楼梯,心中暗急,快来个人,救我一把……,只她嘴里磨磨蹭蹭,答道:“啥都没听到……”
沈西捏着拳头,在顺柯儿眼前,晃了两晃,又道:“可看见这大钵头,要敢西处乱说,叫我师叔祖也没用,哼——”,他边说着,边扬起了拳头,作势便要砸下。
顺柯儿吓得闭眼,胡乱唤了一声:“看,岳芝上场了……”,说罢,趁那沈西回头看向戏台,顺柯儿使出全力,狠狠一推,“噗通”,沈西一不留神,竟叫这手糙力大的丫头推了个趔趄,屁墩朝下、摔坐在地。
沈西大怒,他抬手看着擦破的掌心,伸胳膊就要去够顺柯儿,顺柯儿哪还敢留在此地等揍,她推倒沈西后,扭身便往陈红英包间里跑,她要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