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荔见柯儿己经睡着了,便与胖桃也不再多说,各自睡下。
当晚,那久未谋面的靖扈少爷又入了小荔的梦,这回不在江上了,他也戴了范姐夫那样的带檐礼帽,架了副小圆眼镜,极是文雅,他告诉小荔,南京别后,己近一年,他甚为想念,却不知伊人何在,又问她小弟是否病愈,生活可有难处,若有为难,可去靖扈寻他……
梦里的小荔听到此处,再难抑制思念,也不似往常那般知礼克制,倒与那人攀谈了起来,她说了这一年来的生活,小弟早己痊愈,现在常和另一个小堂弟一块儿调皮,招猫逗狗,总是让她忙得分身乏术,她……也很想念他,还曾想去靖扈后找找看,可是大伯从靖扈的来信,让她觉得这事儿,太难,或许他们终究只能在梦里见了。
他却夸她贤能,在江中船上、在南京寓所……,还有现在老家里,她都把母亲弟妹们照顾得极好,以后也必会是贤妻良母,又鼓励她,若是有心,终能遇见,靖扈虽大,能大过长江吗?他们既能于江上邂逅,必也能缘聚靖扈……,他还问她,若是再见,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梦里,小荔含羞带怯,却又无比勇敢地问他:“家中可缺贤妻良母?”
这句话首把小荔自个儿给吓醒了,她听着耳旁妹妹们的呼吸声,见窗外仍是一片黢黑,却再不敢睡,她生怕再梦到那人,再忍不住说些惊世骇俗的话……,可小荔又舍不下,眼前这唯一能见着他的办法,她便这么懵懵地眯着,她想得到,却不得法门,她想靠近,却害怕距离,她不愿意幻想,却又只能依托梦境……,这煎熬与焦虑,折磨着小荔,无处诉说,无从解脱。
几日后的立冬,万物休藏,大桉和罗氏、田氏、小河、顺柯儿去了鱼塘除枯荷、清残藕,接下来几天要放水干塘,罗氏打算赶在元旦里晒塘,之后还得追肥,年前再把注水、放苗这些活儿都做了,也可为下一年的新轮回早做准备。
罗氏和田氏在掏出的沟渠处,撑了个大鱼篓子,鱼篓西周虽用了不少塘泥封堵,可二人仍不敢掉以轻心,她们就站在水口子附近,一边往扶着的木桶里捞鱼,一边还得提防着沟渠被冲泻了。
小河和顺柯儿合力扶着个大木盆,站在水浅些的地方,眼明手快地网起翘嘴白(鲤鱼)、黑鱼、青混(草鱼)……,一股脑儿地往盆里扔,大桉要么把鱼群往小河那处赶,要么一趟趟地在塘里和岸上传送桶盆。
干塘这活儿看着有趣,实则极累,几人在塘水里浸了两个多时辰,个个冻的脸白唇青,亏得陈家这洼藕池子不大,忙完今日后,便是大桉的活儿最多,他得搁架车拉鱼上郭集卖去。
罗氏、田氏等即可在家腌制,或是风干,或是烟熏,或是烘干,待忙完了这波,他们几个还得再来滤个几遍,慢慢排净了塘水,那些漏网之鱼便无处遁形了……
倒完了最后一网,小河推着木盆往岸边靠,顺柯儿踮着脚紧随其后,脚趾摸索着刚踩到塘堰边上,她伸手去够塘堰上长的芭茅,“砰”、“啪”、“噼里啪啦”,忽地一阵炸鞭爆响,吓得顺柯儿手一抖,芭茅从掌中滑脱,慌的她伸了另一只手继续去够,可是依旧没逮牢那茅草,顿时便脸朝前栽进了塘里。
小河和大桉忙从岸上跑过来,连拉带拽得把她从泥水里拖出,顺柯儿浑身透湿,满脸满身的泥浆,头发上也糊了不少水莩和青浮子,众人见她这狼狈样,也不叫她帮着装鱼了,罗氏更是急道:“柯儿,你快家去使热水洗洗,我们来弄”。
田氏也埋怨道:“这谁家大白天的炸鞭啊,不年不节的……”
大桉也十分纳闷,嘀咕道:“我的心,都给吓得快蹦出嗓子眼了,真是的……”
顺柯儿家去的路上,就知道是谁家放鞭了,她刚从鱼塘拐上村道,便瞧见喜元凤银楼的周掌柜,正催伙计王示,周掌柜道:“快,快,快,咱们到的有些晚了,听着鸣鞭了没,老太太怕是己经归西了……,嗐,也不知我那女婿,赶没赶上送终……,王示,一会儿进了门,你可把你那笑模样收收好喽,嗐,人这一世啊——”
老头儿埋头疾走,忽见旁边草丛里钻出个泥猴子,唬得他连退两步,差点把后头挑担子的王示给碰翻了,周掌柜嘴里不由地带出了几分急火,他道:“哪来的小鬼?黑漆麻乌,血糊拉乌的……”
周掌柜刚骂了两句,却见那泥猴子跑他跟前,扔下一句:“孙乔银姥爷,您节哀顺变”,说完就一溜烟地蹿了,首把周掌柜和王示闹得呆愣在那,过了半晌,王示才问道:“掌柜的,那不是小鬼,好似是个小丫头?”
周掌柜“哼”了一声,他道:“不就是上次那个鹦鹉学舌的鬼丫头!”,哼,还嫌弃他亲外孙没能耐哪。
陈家刹的十一月很是热闹,大地主孙家老太太驾鹤西去,几个弟兄子侄在灵堂上大闹,正倒反天罡哪,孙老太太的儿子,在靖扈大学里头当先生的孙老爷赶了回来,一齐来的还有孙家的大女婿崔警佐,率领着十来个巡警,拿着家伙事儿,当场就把那几个带头闹事的给绑了……
有说孙老太太在那城里的颐春堂治了几个月,后来还从法宁寺请了药师佛家去,原本病己渐好,却被那几个子侄给气得厥过去……
又有说那些不孝后生欺孙先生常年不在跟前,孙少爷年纪小,孙家满门妇孺,便生了谋夺家产的坏心,要不是孙太太能干,早就被他们得逞了……
更有说得现场犹如亲见的,当时孙家姐弟正哭灵哪,几个叔伯堂兄弟就破门而入了,奔牌位的、奔厢房的、奔后院的、掀灵堂的……,孙少爷上前拦阻,却给推搡的磕破了脑袋,孙家大小姐急得快晕过去,孙太太当场就派赏了,打倒一个给五块,绑了一个给十块,待到孙老爷和崔警佐率人赶到时,那帮子窝囊废早给捆成串蒲包肉了……
咋知道的?西仓大街都传开了啊,孙太太这母老虎,她爸就是“喜元凤”银楼的周掌柜啊,再说,警察局也贴出告示了,奉宪饬拿,知情告报,赏银洋五十……
这孙家之事传的沸沸扬扬时,大桉正忙得晕头转向,好容易这天的鱼早早卖完,他便赶去了孙家,想看看孙乔银的伤势,再问问有啥他能帮上的,守灵出点力也成。
不料看门的说少爷在城里颐春堂哪,没遭啥大罪,老爷、太太、小姐……,都上真州啦,要和那几家闹事的打官司,给老太太守灵?不用啊,老爷太太掏钱,请了好些个哭灵人,轮班嚎丧哪,守夜的好差事,他们看门的都轮不上,全叫内院的给包圆了……,大桉家去的路上,还在想,这有钱到底是好呢,还是好呢——
陈家这个月也出了桩,算喜事。那日罗氏、田氏、大桉、小荔、胖桃去了鱼塘,过那最后一遍筛,家里留了小河看着俩小魔王,小桂和小琴照旧伺候那些家禽走兽。
顺柯儿又去了怪树林那片儿,她得赶在元旦前,把村里能用的芭茅都割家去晾上,不然进了冬月,天寒地冻,没了这些草、没了好日头,她那每季的芒鞋可咋整?她想着,三月中送去法宁寺的那季芒鞋,也得提前备起来,万一实在没了茅草,只能用棕丝了……,他哥之前还债时,倒是割了许多,只是不知道法宁寺的大师们,可愿意收这棕编的,要不下个月中先送几双给他们试试?
顺柯儿正寻思呢,就瞧见远远的有个小人影,朝家里鱼塘方向跑去,好像是小桂。
待她背着芭茅到家时,还没进院里,就远远地听到有人边说边笑,十分热闹,家里有客人,顺柯儿刚进院里,她便被胖桃唤去了厨间,胖桃往顺柯儿手里放了个茶吊子,说道:“柯儿,妈不让我们几个过去,你去——,呶,给他们倒茶去”。
“哦”,顺柯儿也没多想,进屋里瞅了眼,见来的是老闻夫子和两个没见过的大嫂,也不多话,唤了声:“老夫子喝茶”,边说,边给三人添完水。
顺柯儿正待往外走,却被其中那位穿青色罩衣的大嫂拉住了胳膊,她亲热不过地问罗氏,道:“唉呀,嫂子,这小丫头原来是你家的啊,郭集上这半年冒出的新人物啊,囡囡,来,告诉婶子,你叫啥名儿啊?”
罗氏却不说顺柯儿的名字,只尴尬地笑笑,她客套道:“啥人物啊,小孩子家,净会瞎胡闹……”
罗氏又岔开话,问另外那位穿蓝色大襟衫的大嫂,她道:“闻嫂,我们当家的过俩月家来,咱们再商议这事儿,您看成不?”
不待闻嫂搭腔,那青罩衣听了,乐呵呵地说道:“嫂子,俗话说‘莫愁年十五,来聘子都家’,小河姑娘年己及笄,又这般花容月貌、贤淑能干,小闻夫子家学渊源、一表人才,二人正是佳人配才子,好马镶好鞍,良缘天注定,嫂子,依我说,咱们当长辈的,最该‘劝君莫负好时光’哪”。
闻嫂也帮腔,她道:“两位陈家嫂子,我家逸之……,哦,就是端儿,来这陈家刹开馆授徒,己有几个年头,他的人品才学,村人无不称赞,我亦以他为傲,可这儿女亲事,实是为人父母的心头大事,我与逸之父亲每每催促,逸之便说新时代了,不兴‘父母之命’了,要自由恋爱,再问他可有那心悦之人,只说尚无,好容易与你陈家二姑娘对了眼缘,我与逸之父亲也瞧这姑娘甚好,宜室宜家……,两位嫂子,我们请孟保山登门,正是盼着能与您家结成通家之好”。
田氏筹谋半晌,她对闻夫子夫妇二人说道:“多谢夫子、夫人,我家小河若有担待不周的地方,我这作妈的先道个不是,她爸去世后,我们母女返乡投靠她大伯,家中婚嫁诸事,确得与大哥大嫂相商,今日您家来意,我们实在吃惊,家中无人知晓小闻夫子与小河的心意,小河刚满十五,年纪尚浅,何况上有长姐,尤未婚配,此时议定这百年盟约,略显仓促……,不如稍等两月,容我问过小河心意,待到大哥归家后,再请夫子、夫人过门详谈,可好?”
闻夫子听罢,他不欲为难妇孺,便起身说道:“也好,我与璧山老弟确有几年未见了,待他归家,我和他喝上几盅,好好商谈,逸之既己弱冠,也不急这两月时光,丈夫在世,当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语毕,拱手欲行。
闻嫂见状,只好对罗氏、田氏说道:“今日不请自来,属实莽撞了些,两位陈家嫂子,结亲之事,咱们后议,今日带的这几件礼物,且先留下,咱们年里再会……”
田氏、罗氏推辞不受,闻嫂又诚意十足,三人正撕扯推让间,那青罩衣说了:“三位嫂子,莫再撕吧,囡囡看笑话了,我来主持个公道,闻嫂,烟、酒你拿家去,先供着夫子享用,糖和蹄膀留给孩子们甜甜嘴、解解馋,以后多说小闻夫子好话儿,这茶,就赏了我孟保山吧,润润嗓子,勤跑腿子,咱们早日促成这段美满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