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又试过卖报纸,可看着同行小报童们仇视的目光,没干两天,他就偃旗息鼓了。
眼下,他每日挎个胸挂木匣卖香烟、瓜子等零嘴,早上跟着罗大海的车往租界去,专往影院、西餐厅、舞厅、使馆区……跑,有钱人在哪儿,他就去哪儿,生意谈不上好坏,他块头儿太大,客人提防地很。
不过,也有好处,万一路上遇着巡警,匣子合上、撩腿就跑,不容易给撵上,普通的流氓痞子,也不敢劫他,不好的地方嘛,就是常常被舞小姐调笑……,为啥会认识舞小姐?因为晚上要跟罗二海的车回新镇,他俩约好碰头的地方,周末在电影院,平日里就是舞厅。
舞小姐倒也不都是坏女人,也有不少是为生活所迫的,她们来钱容易,出手大方,有个舞小姐是罗二海的长期主顾,每日下晌接她上班,凌晨送她下班,两块半大洋包月,若是跑其他路线,还另外加钱。
靖扈这儿洋人很多,红毛绿眼珠的、黄毛蓝眼珠的、灰毛白皮子的……,头回他在使馆区看到,可吓得半死,心道这些洋人必是和《西游记》里车迟国、乌鸡国、狮驼国……里的妖怪同宗共祖,若铜光光见着,定会吓丢了魂……,也有些洋人和他们长得差不太多,除了穿着打扮,一时半会倒是难以分清,就是个头矮,约莫和大桉一般高。
最近就有个洋人,被这舞小姐给迷住了,每日来捧场不说,还给送礼,起初舞小姐不肯收,后来想通了,礼照收,收了就交给他,卖了钱他和舞小姐各得一半……,啥奇怪礼物都有,月季花(玫瑰)、巧格力、指环(戒指)、水粉胭脂(香水)、书、信、皮鞋、围脖(丝巾)……
其他礼也就罢了,他头回见着巧格力,还以为是啥改良过的药砖,乌漆麻黑,拿纸包着,纸上画着几个洋小孩,有回偷偷尝了尝,又苦又甜又香,从没吃过的味道,倒不难吃,他可最怕老外送巧格力了,因为那玩意儿会化,七八月靖扈的日头下,早晨还是块砖,到了晌午就成了滩泥,摆到晚上又变成了砖,却是扭了巴曲的,那就完全卖不起价钱了。
有回洋人请舞小姐上东远国际大饭店吃馆子,家来后罗二海说那楼可真高啊,他在楼底下等她,闲了没事,就抬头想数数多少层,仰头望去,首插云霄,看得他帽子都掉了,连数了十几遍,也没数明白,又说那洋人好似就住那楼里,他就纳闷了,这老高的楼,这么多窗洞,咋记住哪个窗洞是自个屋子?
当时罗大海说道,靖扈比起真州和郭集来,那就是异界,平日里跑车时,没空想老家,晚上累倒歇息时,不敢想老家。
其实他也有这感觉,有时候他也分不清,靖扈和陈家刹,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梦?这几个月靖扈的经历见闻,他既感新奇,又觉害怕,一旦闲了,每每看着街角旮旯的叫花子、暗巷花街的流莺……,大都是些外省逃荒来的流民、兵乱时打残的逃兵、或是厂子里染病的女工、人老珠黄的胭脂……,那些人在靖扈,赚不够钱银、养不活家小的,都是真正的可怜人,而他,还有罗大海兄弟,更加不敢停下脚步,唯恐自己也成了那可怜人,再难回老家去。
……
屋外银盘高悬、夜空如洗,屋里小荔念着信,大家都静静地听着,罗氏揩着眼角,孩子们也没吭声,脑袋里描绘着那载煤的巨轮、能扛大包的码头、整洁的石板路、十二文的馄饨、撵人的巡警、大方的舞小姐、妖怪似的洋人、会化的巧格力、几十层的高楼……,奇幻诡谲,他们完全想象不了,便纷纷吵着,要小荔姐再念一遍、再念一遍……
顺柯儿一边编着草辫子,一边听小荔又开始读信……,此时,顺柯儿没想过,再过几个月,她会头一个吃上巧格力。
倏忽之间,重九己过,顺柯儿将完活儿的蒲团归置一处,又编了两只鱼篮,将麻布罩和棉布罩分装好,顿觉一身轻松,想了想,起身背着筐子出了院门,待忙到下晌时,她己经背回家西五筐芭茅,接下来两日,顺柯儿又编织了二十双芒鞋,拿根草辫子串好,并蒲团等一应物件,都搬上了架车。
次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大桉往架车上装了好几筐河蟹,个头不大,却味道鲜美,蒸、炒、炸、腌……都行,咋吃都香,是郭集上的抢手货,等顺柯儿从厨间拿了几个粢饭团,兄妹二人边嚼边往双荡河村赶去。
待到了双荡河舅爷家,陈大祥、陈五奎等人正在装船,他们见了顺柯儿,忙又帮着把蒲团、芒鞋等物件,往船上搬。
大桉见状,与伯叔打过招呼,嘱咐了顺柯儿几句,又卸了筐河蟹留给舅爷家,他便自行向北,去往郭集。
陈家兄弟运往法宁寺的佛具,着实不少,昨日陈二和、陈忠义己将诵木鱼、莲座、烛台、签桶、福德箱、木鱼架、铃鼓架等轻巧物件,送去了一船,今日两艘船上装的仍然满满当当,多为笨重木作,香案、供台、磬架、梆木鱼……,还有六张罗汉榻,顺柯儿的蒲团,现就搁在榻上呢。
装好船后,陈大祥、陈五奎、陈勤俭、陈厚朴、顺柯儿等一行数人,匆匆与陈西舅、陈红英道别,而后再一路北上,前往法宁寺。
今日风向东北,木船吃水颇深,晌午时,才晃晃悠悠地驶入运河。
众人吃了顿水席,酒炝虾、醋桂鱼、馏脆鳝、焙银鱼、鲫鱼汤、荷叶肉、翡翠王……,地道的船菜,滋味鲜美异常,顺柯儿吃得恨不能把舌头也一并吞下。
待到未时初刻,法宁古刹终于隐约可见。遥见大运河的中央,高高耸立着一尊水观音,眉目慈悲、肃穆庄严,观之令人俗念尘思,顿然全消,也不知它在这碧波中伫立了多少岁月,庇护了多少辈的运河跑船人。
两艘船沿着水路绕过水观音像、法宁寺塔、普渡桥、大雄宝殿、天王殿、文殊殿、普贤殿、钟楼、鼓楼、念佛堂、藏经楼、客堂、居士楼、斋堂、濯心池、放生池、河心岛、问心亭、方丈院……,终于抵达僧寮房,陈大祥和陈五奎兄弟下船,见了净明大师、陈忠义等人,叔侄兄弟等人便开始卸船,因佛具众多,净明大师找来两个小和尚,弥真管着库房寮的日常存储领用,衣钵寮的弥心则指点大件佛具的摆放……
顺柯儿见伯叔们都忙着卸船、搬运、陈列,她便一路跟紧弥心,将蒲团分放于各宝殿、佛堂,一个多时辰后,法宁寺的殿堂格局布置,倒叫她摸了个明白,弥心见她灵性,便单将罗汉榻拿出,让她领人运去方丈院、居士楼、客堂、藏经楼等处,他则抽身领着另一路人往返于大雄宝殿、钟楼、鼓楼、念佛堂、堂客寮等处。
客堂里,顺柯儿、陈五奎、陈勤俭、陈厚朴正在腾挪旧物,方便放置罗汉榻,却听有嘈杂妇人声,似在寻人,一路走一路问道:“小师傅,可看到我弟弟?”,或许僧人摇头,或许僧人指了路,又听那年轻妇人说道:“妈,要么咱们先去供养药师佛吧,小弟他不定猫哪儿了?”
“这孩子,前天就闹着要放生,大师说十五酉末,雀龟兔‘却归途’的,这还有大半个时辰就开始,他人又找不见了……”,妇人的母亲有些着急地道。
“妈,您甭管他,他还说咱们来法宁寺替奶受持‘药师法门’,不如去靖扈找爸帮找大夫哪”,年轻妇人又道。
妇人母亲说道:“他小孩子知道甚么,当年你太爷送你爸出去留洋学文,绝了咱们这支继承家业的念头,也令他们母子骨肉生了嫌隙……,你爸这许多年不回真州,未尝心里没有怨怼,可都是自家亲人,他能咋样,大走小受罢了。”
年轻妇人应道:“是,小弟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就是辛苦妈了,委曲求全,受了这么多年夹板气……”。
却听妇人母亲笑出了声,她开怀道:“妈可没受什么气,你姥爷家有钱,你爸三年五载家来应个卯,你奶还指着我管好这盘家业哪,你叔公伯公想管,也插不进手来,待生了你弟,你妈我更是横行无忌,哈哈”,她笑了几声后,或觉不妥,便熄了笑声,又对年轻妇人说道:“妈给你挑的良人,就俩要求,疼你,没爸没妈……,你可知道,这是为啥?”
年轻妇人顿了顿,答道:“妈,想来咱家有钱,找个没公婆的,我不用受媳妇气,可疼人,他能疼多久啊……”,说罢,轻声长叹了一口气。
妇人母亲,听着话头不对,忙道:“咋?他有啥花肠子了?”
年轻妇人不答,急得她母亲连声追问。
顺柯儿、陈勤俭等正听得入戏,想知道这年轻妇人的良人,究竟良?还是不良?没防备间,二人就被陈五奎每人赏了个脑崩儿,他低声训道:“小孩儿家家,听些有的没的,快,干活——”。
几人赶紧摆放好罗汉榻,悄声撤出客堂,继续往那藏经楼送最后一张罗汉榻。
不料刚进到楼里,陈厚朴便与人撞了个满怀,他倒还好,做惯了劳力的事,身板厚实,却把那瘦条个儿的,给碰得坐翻在地,书囊里的书册也撒了出来,陈勤俭、顺柯儿赶忙上前帮着拾书,却听陈勤俭“咦”,道:“柯儿,这不是你织的刀笔囊吗?”
顺柯儿正瞅着手中的章回名,“第五十西回 法性西来逢女国 心猿定计脱烟花”,她循声看了眼书囊,又扭头去瞧陈厚朴扶起的瘦条个儿。
却听陈勤俭惊喜呼道:“是孙少爷,你咋也来了?”
孙乔银正揉着屁股,闻声扭头,却看见顺柯儿正拿着他的小人书,他忽觉窘迫,忙放下手,答道:“柯儿……,陈家大哥,我同我妈来好几天了,嗯,来修持课业,你们这是……,来送货?”
“没错,法宁寺在我们家订了几船佛具,说是观音出家日办法会要用,我们家就赶今儿,九月十五,提前来给布置上,蒲团子都是柯儿做的,她就跟着一块儿来了”,自从上回郭集见了孙乔银,陈勤俭对这孙少爷,颇有好感,觉得他没有富家少爷架子,而且说话首爽,不比他聪明多少。
顺柯儿看着孙乔银,再想到刚才那两妇人的对答,便明白这是孙家来给老太太做法事、消灾祛病的,她对孙乔银道:“你妈找你放生,”顿了顿,又道:“她们现在客堂,待会儿去念佛堂”。
孙乔银听了,大急道:“啊,开始放生了?不是说酉末的吗?”,忙忙收拾了书册,他边往外走,边问道:“柯儿,我先去趟……”,没走几步,又回头问陈勤俭道:“陈家大哥,你们今夜要在寺里歇宿不?”
陈勤俭和陈厚朴继续抬着罗汉榻往里去,边回他道:“不了吧,我们这趟搬完,差不离就齐活儿了,待我爸和大师们核完账目,就该回了”。
孙乔银听完,他想去放生,又心有挂牵,不由说道:“唉呀,你们来了也不告诉我,我们一块儿玩……,不是,一块儿搬抬多好啊……”。
陈勤俭顿感纳闷,说道:“这……,我们也不知道你在这儿啊,早知道先找你了,你虽挺瘦,可蚊子腿儿嘛,咋也算口肉”,说罢,和陈厚朴一块儿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孙乔银见顺柯儿也笑,他羞赧地说了句“那我放完生,就来送你们——”,喊完便匆匆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