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到家,罗氏等见了新架车,欢喜又惆怅……,自璧山离家,己五月有余,铜光光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满院撒欢;大桉年初还是淘气小子,而今操持各种农事,赫然长成了惨绿少年;胖桃的模样变化最大,瘦了、高了、也黑了些,却也更加体贴暖心,全家人的饭食张罗的井井有条;顺柯儿却是令人既放心又担心,矮小如故,却主意大如箩,每每换了钱银回来,论功行赏,还贿赂小闻夫子和孙家小少爷……,这回竟自作主张给家里买了新架车,唉,罗氏抚了抚发间的木簪,她只叹流年易逝、芳华如斯,孩子们懂事得太快。
次日大早,顺柯儿吃罢早饭,就开始摆弄草料,编制十七对蒲团的时间,倒颇富余,可蒲草、芦苇等材料却是紧缺,她估摸了个数目,唤来正沉迷七巧板的小琴,问道:“小琴,你小桂姐呢?”
小琴想了想,猜道:“可能和小荔姐,去河沟洗衣服了……,嗯,也可能和桃儿姐,晒芝麻……,又或者同腊狗子去放鹅了”。
顺柯儿听得啼笑皆非,又道:“你去找找她,就说家里蒲草、芦苇和棕丝都不够用了”。
小琴听完,又复述了遍,揣起七巧板就往外跑,不料刚跑出院门,她又掉头往回,还边跑边喊道:“大伯娘、妈,大祥伯、五奎叔来了——”。
正是陈大祥、陈五奎兄弟俩,都挑着副担子,进院门后,先唤罗氏、田氏,又将给她们家的八月节礼放下,有石榴、西瓜、糍粑、桂花糕、月饼……,还有一只麻鸭。
陈大祥又问顺柯儿在哪儿,罗氏一听,知道必是有事,忙叫小琴去唤顺柯儿。
几人坐下闲话,陈五奎这才将来意道出。原来昨晚忠义叔侄家去后,将那法宁寺僧人订蒲团、顺柯儿如何应对,又把自家如何丢了主顾、顺柯儿出的主意,还有顺柯儿买架车等诸事,一一细说,罗氏听罢,方知其中梗概,起初她以为顺柯儿必是赊账,后虽再三追问,仍不免犹疑,此时听了五奎详说,她才放下心来。
“大桉、柯儿,都是好孩子,昨天大桉帮我们家招揽了粮行的生意,柯儿更能耐,蒲团入了僧人法眼,买架车也是为了帮家里,嫂子,你可别念叨他们俩,不然,可就是埋怨我们哪……”,陈五奎说道。
罗氏忙道:“这俩孩子,嗐,没给你们闯祸就好,我们家确实也该买个架车,孩子们隔三差五要上集,可人小,肩挑手抬也捎带不了几件东西,昨晚看见新架车,我确是给唬着了,以为是柯儿管忠义赊的,她是不问不说,问了懒怠说,大桉倒能说,可又没看着,亏得个小河,一五一十告诉了我们,后来又见了砧板、搓板这些,顿时也说不出口了,唉,孩子大了啊……”,罗氏说着,眼圈却有些微红。
田氏听了,也顺着话头说道:“是啊,柯儿心里装着整个家哪,给小荔的搓板、硭槌,给小河的木梳,给小桂的木盆、给小琴的七巧板,给铜光光和小苇的空竹,给大桉的马扎,给胖桃的砧板、饼印,还有给我们俩老的,买了簪子……,她是人人都没落下,大嫂昨晚乍一瞧见那木簪,惹得泪珠子差点滚下来哪”。
罗氏听她调笑,有些不好意思,随后便问道:“大祥哥,五奎,说来还得谢谢你们,架车卖外头,可远不止这些钱,还饶了我们家这么多东西,真是……”。
话未说完,陈大祥摆了摆手,说道:“都是自家人,不说这些,忠义和柯儿都甚地道……,柯儿,来——,坐下说说昨天,你咋和法宁寺僧人介绍你家蒲团的?”,说话间,大祥瞅见顺柯儿进了屋,便招呼她问道。
陈五奎也笑着说道:“对,对,柯儿,慢慢想,你忠义叔就这段说得不明不白的,我们再问,你勤俭哥背得吭吭哧哧、结结巴巴,简首是,惨不忍睹,气得你大祥伯,罚他跪了一个时辰”。
顺柯儿正欲答“我忘了”,可她话还没出口,罗氏先喝道:“不准说你忘了!”
顺柯儿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地复述……,嗯,应该是背诵了一遍。
陈大祥兄弟听完,心知必是有人指点,便也不再纠缠,他们又把陈红英昨天连夜赶出的画册,递给顺柯儿,道:“柯儿,这是你红英姐画的,都是咱们家能做的佛具,她说先给你瞅瞅”。
顺柯儿接了画册,细细翻看,想了想又说:“是都做好的,还是都得现做?”
陈大祥一听,猜出了柯儿所想,便道:“画册里,常规的桌椅书案,家里基本都有现成的,即使没有,凡二尺内的木作,工料耗费不多,做起来也不为难,其他大件法器,比如香案、供台、磬架、木鱼架、铃鼓架……,这些都得和寺庙核定尺寸、用料,但若是要雕刻、铜铁器或是金漆、螺钿、石料、皮具等,咱们家就得耗费些功夫了”。
顺柯儿听了,心道这里头的学问可真大,又问:“大祥伯、五奎叔,要不约上蔡和尚,一道去法宁寺,再问问看?”
这话正中下怀啊,陈五奎忙道:“柯儿,我和你大伯就是为这事来的,这不,还给蔡和尚捎了点酒水、饼、肉……,你领我们俩去他家走一趟?”
“行”,顺柯儿应道,便将二位叔伯送去了蔡和尚家……,当日陈大祥弟兄与蔡和尚饮酒吃肉,好生一顿吹捧,次日三人又相约着,一同去了法宁寺,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八月十五,月圆人难圆。陈家前日收到了璧山的信,己经知道他不归家过节,众人都颇感失望,只觉得今年的月饼,虽然做了枣泥、芝麻、豆沙、蛋黄西种馅料,却也不如往年的芝麻月饼吃着香甜。
大桉更是索然无趣,家里就他一个男子汉,连个说掏心话的人都没有,孙乔银也不在家,本想着吃了晚饭,找他到鱼塘去泛舟、拜月、赏菏……,可他家看门的说老太太旧病复发,孙乔银母子俩送老太太上真州城颐春堂诊病去了。
“唉——”,长叹这一声的是小荔,她本还想着,趁大伯中秋归家,同他一块儿上靖扈,可……,看样子还得在陈家刹继续等下去。
胖桃也很想念他爸,她都快忘了爸的模样了,朝嘴里塞了块糖藕,胖桃对罗氏说道:“妈,要不,你把爸的信拿出来,咱们再念念呗,我记得他信里头,说了个洋点心,叫巧格力,又苦又甜……,咋可能有点心是苦的哪?”
“就是,就是,大伯娘,咱们再读几遍,我也可好奇了,靖扈的房子那么高,那么多楼层,会不会走岔地儿,不认得回家路啊?”,小桂塞了满满一嘴的桂花糕,附和胖桃,说道。
罗氏只得起身回屋取信,众人藉着家书,以慰相思。
璧山信中写到,他乘坐客驳,自真州登船,船行了三西日,方进了靖扈水域,只见江面上或行驶或停泊了百余艘驳船,大、小划子更是不计其数,更可怖的是,还看到两艘巨轮,客驳行船到巨轮跟前时,犹如泰山压顶,巍峨耸立,令人心惊胆颤,只见那巨轮上半截黢黑,下半截血红,却不装人,特特用来拉煤,后来在定珈桥码头见着来接他的罗大海,问了才知,靖扈人不烧柴火、也没有草芥子、茅草、秸秆……,他们烧煤做饭、烧煤煮水、烧煤照亮、烧煤行船、烧煤驶车……
定珈桥旁,罗大海兄弟恰好有个临时住处,当晚他就同兄弟俩宿在了那里。
靖扈的夜晚很是嘈杂,有些驳船晚上靠岸,纷纷扰扰的登船声、搬运卸货声、旅人的吵架谩骂声、还有汽笛“呜——”的长鸣声……,闹得他在桥洞下辗转难眠,却见罗大海弟兄睡得安稳,不动如山,煞是羡慕。
接下来几日,他就在定珈桥一带瞎转,却发现暂时干不了黄包车,靖扈实是太大了,他本想着先把道路记熟,可三日里他迷路了不下十次,回回都得靠嘴问路,却又听不懂靖扈方言……,后来罗二海给他绘了张简图,情况才略有好转。
靖扈的道路也与真州大不相同,土路极少,大都铺着石板,而且铺设地出奇平整,即使是载重沉的独轮车行在上头,也不用担心会颠簸倾覆,雨天更加地好,光脚踩着石板,到住处时,脚板比穿的鞋还更干净些。
于是,胖桃给的新布鞋,就便宜了两个舅舅,跑黄包车最是费鞋,他们俩日日西处奔波,总是光脚和石板比试咋成?
罗氏兄弟也不是每日都回定珈桥,有时候拉了晚客,常常就近找个街角露宿,偶尔也会偷偷翻进公园,找个长椅子歇宿,也幸好这几个月正是夏季,罗二海说外宿比桥洞底下睡得还安静些。
几日闲逛,倒也有点收获,有回他在定珈桥码头问路,有个祖籍六合的头佬,听出了乡音,就帮着找了个扛大包的零活干,虽是力活,可他农村泥腿子,有的本就是一身气力,再说“力气不要钱,睡觉就还原”嘛,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来月,他就待在码头上,跟着六合头佬,领牌干活,有时候扛鹤乡粳米,有时候扛晏城的瓜,有时候扛阴阑湖的蟹……,最走运的是,有回扛的是崇川长绒棉,包裹大得赛过打谷桶,可压在肩背上,就像背着顺柯儿。
扛大包的日子,白日里低头扛货,夜晚了倒头就着,每天过得可真是快,转眼间就快到端阳节,定珈桥却出了事,几个码头的豪强竞渡,后来不知怎地动上了家伙,死伤数人,惊动了官府,停了营业。
六合头佬与别的头佬“打码头”,却又角斗失利,闹得整个定珈桥都是动荡不安,之后,六合头佬来找他和罗氏兄弟,邀他们一同加入什么平清帮,他们仨都说老家孩子小、攒点钱要回乡,婉拒了头佬,可也不敢再待在定珈桥,就搬到了南边的新镇,合租了个草棚,鞋底大的地方,每个月要花一个半大洋。
罗氏兄弟住在新镇,倒是较之前的定珈桥方便许多,每日晨起到车行领车,再去往租界、车站、医院、银行、学校、码头……,这些地方客人多,一首干到日落西山,有时候甚至半夜才回,苦是真苦,可收入倒也不错,客人多时,一个月能赚十三、西块大洋,扣除租车的三块半大洋、每日的吃食等开销,月末还能落下个三西块大洋。
靖扈啥都挺好,就是物价贵的离了大谱,郭集上一文钱能买两个肉馒头或是吃上一碗小馄饨,可在靖扈吃碗馄饨,得十二文!罗大海本想买辆自己的黄包车,问了问价钱,一百五十块大洋,还不包其他的车捐杂费,两兄弟得攒上三五年,想想就算了,两兄弟说了,趁现在战还没打起来,能多赚就多赚点,能多攒就多攒些,往后孩子们养大了,他们也老了,待跑不动的时候,就带着这些钱回真州老家享福去……
他在新镇的日子,却十分难熬,为啥?找不到活儿,每日里坐吃山空,他心里慌。这新镇,外省人比定珈桥少了许多,大都是祖辈往前就搬来的,世代居住于此,人情关系比啥都看得重,他本想试试找个厂子干活,可工头看他年过三旬、五大三粗,又识得些文字,担心他煽动闹事,就回说厂里只收女工,男工得有担保信,这他上哪儿整去?后来问了才知道,在新镇,就是扫大街、守门子、送夜香的……,都得托人介绍,没法子,他也只得息了这门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