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医院的煤油灯整夜未熄,灯罩被熏得发黄,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林海靠在床头,膝盖上摊开的笔记本己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些地方甚至叠着好几层补丁般的修改纸条。他的左手还挂着点滴,针头周围的皮肤泛着青紫,右手却握着钢笔飞快地写着什么,时不时停下来对着窗外出神。纱布下的伤口传来阵阵钝痛,但他只是皱了皱眉,将枕头垫在腰后换个姿势继续书写。
"又熬夜?"苏青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掀开布帘走进来,白大褂袖口沾着新鲜的血迹,在煤油灯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她刚做完一台截肢手术,指尖还带着淡淡的酒精味,指缝里藏着洗不净的血丝。
林海抬头,看见妻子眼下的青黑,立刻合上笔记本:"今天第三个?"他的声音比早晨沙哑了些,是长时间低声自言自语的结果。
"第五个。"苏青把药汤放在床头,蒸腾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薄雾。她伸手揉了揉林海的肩颈,拇指精准地按在颈椎第三节的凹陷处。这个在前线练就的手法能缓解最顽固的肌肉痉挛。"美军新调来的155毫米榴弹炮团,专打我们的后勤车队。"她说这话时,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洞,墨水晕染开来。林海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开始画某种火炮的弹道示意图,线条因为急切而略显凌乱:"射程?"
"比我们现有的M2A1远至少三公里。"苏青俯身看着图纸,发丝垂落在林海脸颊旁,带着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她突然伸手点在一处参数上:"这个数字不对。"没等林海回应,她己经拿过钢笔,在纸上写下一串精确的数据:"今天手术的那个炮兵观察员说的。他记性很好,被弹片击中前数了二十三发炮弹的落点。"她的笔迹清秀有力,每个数字都像印刷体般规整,和林海的狂草形成鲜明对比。
窗外传来吉普车急刹的声音。秦基伟披着夜色走进来,将校呢大衣肩章上还带着新鲜的硝烟味,靴底沾着泥雪。他看了眼摊满图纸的病床,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金灿灿的猪油渣:"炊事班老赵偷藏的,补补脑子。"油渣在灯光下泛着的光泽。
林海迫不及待地展开最新画好的图纸,油渣的香气混着墨水和药味在病房里弥漫:"军长,关于摩托化部队的油料供应,我有个想法..."他的指尖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点在图纸上一组复杂的管线网络上。
秦基伟嚼着猪油渣,目光渐渐凝固在图纸上。那上面画着一种奇特的运输系统,用地下输油管代替传统的油罐车。"这...这能行?"老将军的声音罕见地带着迟疑,手指无意识地着图纸边缘。
"朝鲜多山,管道比车队更隐蔽。"林海的指尖沿着等高线移动,在几个关键节点画上圆圈,"德军在北非用过简化版,我们可以..."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是伤口又开始疼痛。苏青默默递来一杯温水,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苏青退出房间时,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讨论声。走廊里,她遇见来送电报的通讯员。小伙子红着脸递上一封来自国内的信,信封上盖着"军邮特快"的蓝色印章:"孔军长托人捎来的,说务必亲手交给林参谋。"
信里除了一沓印着丰收图案的粮票,还有张模糊的照片:孔捷站在某座苏式厂房前,背后是几台正在组装的奇怪机械,看起来像是某种自行火炮的底盘。照片背面潦草地写着:"按你说的改了传动系统,试车成功。什么时候回来验收?"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相纸。
晨光透过糊着米纸的窗棂时,苏青端着早饭回来,发现病房变成了临时作战室。地上铺满图纸,有些还用弹壳压着西角;秦基伟的警卫员正蹲在角落誊抄什么,手指被墨水染得发蓝;床头柜上放着半碗己经凉透的猪油渣。林海枕着没写完的方案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硬馒头,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小的阴影。
"他睡了多久?"苏青轻声问,将稀饭和咸菜放在唯一干净的椅子上。
秦基伟竖起两根手指,声音沙哑:"两点。"军长眼里的血丝不比林海少,但精神异常亢奋,手指不停敲打着桌上一份墨迹未干的文件:"总参急电,要这个数字化通讯网的详细方案。"文件抬头印着"绝密"字样,纸角己经被揉得发皱。
苏青给林海掖被角时,发现他掌心有道新磨出的茧——是这两天画图太用力留下的,正好在虎口位置,摸上去像块粗糙的树皮。她轻轻抚摸那些纹路,突然想起什么,从药箱底层取出个小瓷瓶,瓶身上用红漆写着"维E乳膏"。
"这是什么?"秦基伟好奇地问,凑近时带起一阵烟草和火药混合的气息。
"维E乳膏,防冻伤的。"苏青旋开瓶盖,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飘散开来。她用指尖挑起一点乳白色药膏,小心地涂在林海手上,"他画图时总忘记戴手套,去年冬天手指裂得见血。"她的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秦基伟看着苏青的动作,突然说:"你知道他这些想法多惊人吗?"军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醒什么,"总参作战部的老参谋们吵翻了天,有人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军事天才,有人说他异想天开..."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的图纸,那些线条在晨光中仿佛有了生命。
"他只是在想十年后的仗该怎么打。"苏青头也不抬,指腹轻轻揉开林海指节处的药膏,她说这话时,窗外的晨光照在她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
老将军怔了怔,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吓得警卫员差点打翻墨水瓶。笑声中,林海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去抓掉落在床边的钢笔。苏青按住了他的手,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睡会儿。你的数字化部队跑不了。"她的拇指轻轻着他的腕骨,那里还系着半截褪色的红绳。
林海望向窗外。远处的山峦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极了那些还在纸上的未来军团。他反握住苏青的手,突然问:"今天几号?"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有些含糊。
"三月十八。"苏青看了眼墙上撕得参差不齐的日历,"雨水过了。"
"再给我二十天。"林海的眼睛亮得惊人,瞳孔里跳动着煤油灯最后的光芒,"二十天后,我陪你去汉江边看桃花。"他说着咳嗽起来,震得伤口生疼。
苏青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药膏淡淡的薄荷味混着钢笔墨水的气息,这是她记忆中最安心的味道。走廊里传来伤员的呻吟声,护士正在焦急地喊着"苏医生"。她不得不站起身,白大褂下摆扫过满地的图纸。
"去吧。"林海轻轻推她,嘴角挂着疲惫的微笑,"我保证按时吃药。"他的目光落在床头那碗己经凉透的药汤上,黑色的药汁表面结了一层薄膜。
当苏青做完三台手术回来时,夕阳正透过窗棂把病房染成金色。林海坐在光晕里,面前摊开着那本珍贵的笔记本,钢笔搁在纸页上,墨迹未干。他望向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她是这世上唯一值得聚焦的目标。
"怎么了?"苏青下意识摸脸,指尖触到一道己经干涸的血迹,"我脸上有血?"
林海摇头,只是伸手拂去她鬓角的碎发。在最新一页关于"信息化战场实时响应系统"的方案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幅素描:穿白大褂的苏青低头配药,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一缕碎发垂在颊边。画旁写着一行小字:"我的未来。"字迹因为疲惫而略显歪斜,却比任何作战方案都要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