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戛然而止的喧嚣
冬日的上海,风仿佛也懂得克制,不张扬,却一丝一缕地,透进衣领、鞋口和人心。
苏砚青站在废弃的工厂区内,抬头望着天井上的金属梁架。他微微眯着眼,仿佛正用眼神丈量空间的厚度与可能性。手中握着速写本,线条简洁而精准,仿佛随时都能变作一座瑰丽而恢弘的宫廷大堂。几位美术组的年轻人围在他身边,望着那本子里飞舞的线条,神情像被点燃。
“这道廊子延长三米,空间感就出来了。”他说话不快,语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笃定。“天井玻璃要老旧的,不能反光。我们要的是沉淀感,是时间的余味。”
众人点头如捣蒜。有人低声感慨:“砚哥,这场面拍出来,不输《甄嬛传》。”
苏砚青笑笑,没说话。他的目光在空旷的车间扫过,那些的铁骨、剥落的墙皮、天光从裂缝中倾泻而下,一切都像等待被唤醒的沉睡梦境。他喜欢这种感觉——由他亲手唤醒一处空间的灵魂,从无到有的过程,是他最沉醉的时刻。
十几年的片场生活,让他早己习惯用美术语言与世界对话。他能看懂光影的性格,听懂布景的情绪,哪怕是细小到一张贴在柱子上的对联,都有属于它的生命轨迹。
正当他和布景师商讨主场景中那组屏风该采用哪种竹编图案时,手机响了。
是制片人陈隽打来的。
“砚青……”电话那头的声音,罕见地低沉而迟疑,“剧组决定,暂时暂停筹备。”
苏砚青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头又补上一句:“最新防控通报下来了,可能会全面封城,管控升级,先让大家原地待命。”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手机还贴在耳边,但己听不清那边后续的嘱咐。周围的讨论声像水流一样,骤然减了音量。
一旁的摄影指导凑上来,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他下意识点了根烟,看着远处那片废旧的厂房,那里本该变作皇城的御苑,如今却只剩几只惊飞的灰鸽。
他终于低声开口:“项目暂停了。无限期。”
那一刻,仿佛有人用手拧住了他脑子里所有正在运转的齿轮,咔哒一声,一切停止。
紧接着,团队的微信群、行业消息群不断响起提示音。一条条新闻推送像冰冷的钢针扎进来:
“新增确诊病例32例,己有数十城市宣布管控措施。”
“电影开机数量断崖式下跌。”
“全国范围内影视拍摄进入停摆期。”
他看着那串串数字,脑中一阵空白。那些数字冷静,克制,却像一面镜子,把他这几日来的激情与期待照得一干二净。
有人在他耳边喃喃:“真的假的?我们这不是己经勘完景了吗?”
他没回答。烟在指间燃着,风一吹,烟灰悄然坠落。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吸了一口。
这不是第一次剧组停拍。资金、明星、政策、天气……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一个项目崩塌。但这一次不同。不是一个组,不是一部戏,而是所有剧组——一夜之间,仿佛全行业都按下了暂停键。
苏砚青慢慢蹲下身来,望着地上的铁轨,那是旧厂里残存的运输轨道,生锈、断裂、被尘土覆盖。他忽然想到,这和他喜欢的一组构图极其相似:静止的轨道,指向远方,却永远不会通往任何终点。
美术组的小林在身边问他:“砚哥,要不要现在撤场?”
“先别动。”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站起身,走到场地最中央,望向那片空无一人的高架。
阳光正巧穿过残破的玻璃,斜斜地洒在他灰蓝色的大衣上。他轻轻抬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告别什么。
过去十几年的奔波、加班、烟酒、飞机、高铁、导演的临时更改、剧本的反复修改……在那一刻,都像被突然拔了电源的机器,倏然寂静。
他望着这片偌大的废墟,脑海里却浮现出过去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在横店片场指挥搭景,站在中景线前与摄影师辩色温,为一片帷幔的褶皱与导演争得面红耳赤。他曾在那些忙碌中,找到一种奇特的存在感。
而现在,他像被这片空旷吞没的微粒。
身后的小林又低声说:“砚哥,组里都等你指示。”
苏砚青深吸了一口气,嗓子里有些涩。
“大家先收拾东西吧。”他说,“回酒店,等通知。”
说完,他转身,像是用尽了力气。
阳光落在他身后的地面上,那些未实现的景观设想——龙雕、梁柱、屏风、假山……全都在心里坍塌。
喧嚣的筹备,宛如一场华丽的幻影,在毫无预兆中,戛然而止。
他没再回头。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