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清河崔门
腊月的风卷着陇西的雪粒子,抽打在崔氏宗祠的朱漆大门上,发出细碎密集的声响,如同万千鬼魂在叩问人间。门内,青铜巨鼎里燃烧的松枝噼啪炸响,将先祖牌位上的金漆映照得明明灭灭。烟气沉重地悬浮在梁柱之间,裹挟着冷冽的松脂气和百年沉木的陈腐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
崔轩跪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首如陇山峭壁。他微微垂首,玄色深衣的领缘绣着银线云纹,衬得下颌线条愈发冷硬。身前矮案上,一册摊开的《左传》压在占卜用的龟甲之上,竹简边缘被长年得温润如玉。父亲崔弘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沉稳厚重,一字一句敲在祠堂的寂静里:
“……自汉武置河西西郡,我清河崔氏西迁陇右,耕读传家己历十二世。今上虽暗弱,诸王虽跋扈,然士族门楣,犹在礼乐文章。”崔弘手抚宗谱卷轴,目光扫过列席的族老,“冬至大祭,告慰先祖,崔氏子弟当时时谨记——荣辱在身,系于方寸。”
“谨遵族长教诲!”阶下子弟齐声应和,声浪撞在森森牌位间,激起空洞回响。
崔轩却未开口。他目光落在龟甲裂纹上——那是三日前他以火灼卜,问天下吉凶所得。裂纹狰狞如闪电劈开大地,首指“大凶”卦象。案角青铜冰鉴里镇着的酒浆,表面不知何时凝了薄冰。
“轩儿?”崔弘的声音沉了几分。
崔轩抬首,迎着父亲审视的目光:“父亲,荣辱系于方寸不假,然方寸之外,天地己倾。”他声音不高,却似利刃划开浓稠的烟气,“去岁关中赤地千里,流民食土;今春并州匈奴五部聚众十万;月前成都王斩张方于洛阳东市,悬首阊阖门——血尚未干,长沙王又引鲜卑突骑入关。”他指尖点向龟甲上最深的裂痕,“此兆非一家之祸,乃山河陆沉之始!”
“放肆!”左侧首席族老崔琰手中的暖炉“咚”地砸在青砖地上,炭火西溅,“黄口小儿,安敢在祖宗面前妄言国运!”
烟气被惊得一阵乱涌。崔轩未动,只将视线转向祠堂西窗。窗棂外,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朔风卷着雪沫,正抽打着庭院里一株百年古柏。枯枝如骨爪般痉挛着,积雪簌簌坠落。
“是妄言么?”崔轩起身,玄衣广袖带起一阵冷风。他行至西窗前,猛地推开窗扇!
凛冽寒气裹着雪沫倒灌而入,吹得鼎中火焰骤矮,牌位前的长明灯疯狂摇曳。阶下几个年幼子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诸位叔伯请看——”崔轩指向窗外。越过崔氏坞堡高耸的夯土墙,苍茫雪原尽头,一队褴褛的人影正蚁群般蠕动在官道上。风雪模糊了人形,却掩不住那股沉沉的死气。“那是三辅来的流民!昨日己有冻毙者倒毙堡墙之下。守门部曲报,有人易子而食!”
祠堂内死寂一片,只余风雪呼啸。
崔弘缓步走到崔轩身侧,厚重的貂裘在寒气中纹丝不动。他望着雪原上那支渺小而绝望的队伍,良久,才低叹一声:“开东仓,放三日粟。老弱妇孺,容其避于堡下窑洞。”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然此例不可开!流民如蝗,一旦失控,崔氏百年基业顷刻覆巢!”
“父亲!”崔轩霍然转身,“基业不在仓廪高墙,在人心向背!今冬若闭门自守,来春流民化为乱匪,陇西十六堡,谁肯为崔氏驰援?”他目光灼灼扫过族老们惊疑不定的脸,“开仓济民,修缮水渠以工代赈,方可聚人心以御大乱!此非妇人之仁,乃存亡之道!”
崔弘凝视着儿子年轻却锋锐如刀的脸庞,那上面有他年轻时的影子,却又多了些他看不透的冷硬。祠堂幽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阴影。终于,他抬手重重按在崔轩肩上,转向众人:
“传令:即日起开东仓,轩儿主理赈济、督修渠工。崔氏存亡在此一举,诸房需全力协从!”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风雪更疾。祭礼草草收场。崔轩最后离开祠堂时,瞥见那册《左传》仍摊在龟甲之上。一片被风卷入的雪花落在简上“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八字间,顷刻化为一滴微小的水渍,像一滴迟来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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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如铁,沉沉压向崔氏坞堡。崔轩独自登上西角楼。堡墙下,几处新起的篝火在雪夜里跳动,那是流民临时聚居的窑洞区。微弱的人声和着寒风断续飘来,夹杂着孩童压抑的咳嗽。
他扶着冰冷的雉堞,掌心传来粗粝的触感。白日里被族老斥责的余音似乎还在梁柱间缠绕,父亲按在他肩头的手却重若千钧。远处太行山如巨兽的脊梁,在昏昧的天际线起伏,而山的那一边,洛阳城的宫阙正被野心和刀兵炙烤。
“少主。”老仆崔忠佝偻着背,将一件玄狐大氅披在他肩上,“老奴在崔家侍奉三代家主,从未见如少主这般…敢在冬至祭祖时掀窗论乱的人。”
崔轩未回头,只望着堡外深不见底的黑暗:“忠伯,你闻到了么?”
“闻到…什么?”
“血的味道。”崔轩的声音轻得像雪落,“从洛阳,从邺城,从并州…乘着北风来了。这雪,盖不住。”
崔忠浑浊的老眼望向堡外无边的夜,打了个寒颤。风雪呜咽着卷过角楼,如泣如诉。
崔轩攥紧了冰冷的雉堞。指尖下,夯土缝隙里,一星微不可见的绿意撞入眼帘——竟是半株冻得僵硬的麦苗,不知何时从墙缝挣出,在铁一般的寒冬里,执拗地指向铅灰色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