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雨夜,柏油马路,浮光跃金。
W酒店大堂。
水晶吊灯在保洁擦得锃亮的大理石地砖上,投下支离与斑驳。
高级香氛杂糅着雨水的泥腥气。
纪廷尧讨厌下雨天。
连绵不歇的阴雨好似冰锥,渗透进他每一处骨头缝里。
伴随着挥之不去的神经痛,日夜叫嚣、孤枕难眠。
“纪总,车到了。”助理程阳手里提着把黑伞,走到他身侧,低声试探。
纪廷尧松开抵在太阳穴上的左手,抵住边几,右手紧握定制肘杖,用力将自己从软塌的沙发上撑起。
而后,接过程阳递上的另一只肘杖。
他的左腿稍好一些,右小腿则完全使不上劲,只能依靠大腿来带动。
走起路来像踩在轻软的棉花上,每一步都伴随着不自然的颠簸。
“我自己来。”
他冷声拒绝程阳的搀扶,缓慢向酒店门口走去。
如此天气,每一步都似在刀尖上凌迟。
今晚的商业酒会,一如既往无聊透顶,啃噬了他有限的耐心和残存的体力。
数不清第几杯威士忌下肚。
灼烧感一路蔓延至西肢百骸。
酒精短暂麻痹了神经末梢的疼痛,却激得心中黑洞愈发空泛。
许多情绪,在酒后放肆。
所以,他极少饮酒。
坐到如今位置,早己没人敢对他劝酒。
要不是随身携带的止疼药恰好吃完,私人医生又反复警告,阿片类药物极易产生依赖。
他不会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消解疼痛。
“纪总,小心台——”
纪廷尧不耐烦挥手,打断了程阳的提醒。
然而,的右脚迈下台阶,忽的一软。
肘杖在湿滑的大理石地砖上打滑,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向前倾去。
程阳眼疾手快,丢掉雨伞。
迅疾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黑伞掉地,被风吹得翻滚。
“哈哈哈——”
记忆深处,日渐模糊的清泠笑声,在雨幕里回荡。
生生扎穿他的耳膜。
纪廷尧猛地抬头。
茫然而无措地视线首勾勾投到马路对面,那里有一个穿着红色风衣的女人。
她被狼尾金发男拽着,在人行道上,嬉笑打闹。
妖艳的红色卷发,湿漉漉黏在女人白皙的颈侧。
她浑不在意,没心没肺地仰头大笑着。
好想,就这么,掐断它。
不,这太便宜她了。
他要让她也尝尝,从云端坠入泥沼的滋味。
雨水模糊了视线,亦为女人的轮廓糊上一层马赛克。
但那笑声…那笑声他死都不会认错。
就连佩戴800度隐形眼镜的程阳也认出来了。
他有些惶恐,扭头看向自家Boss。
前任见面,分外眼红。
纪廷尧本就苍白的脸色,己然铁青。
死死盯着对面两人,双手用力过度,肘拐剧烈打颤。
谢智。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跑得那么轻盈,那么自由。
被雨淋湿的风衣和长发在路灯光晕下,如同一团跳动的火焰。
而谢智身边的男人……
纪廷尧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
呵,这头妈见打的的金发,可不就是他的好大侄纪承骁。
行至拐角,谢智半蹲下。
她的鞋跟,似乎卡进了排水沟里。
纪承骁弯腰,绅士帮她拔出。
旋即,干脆利落一把将她公主抱起。
一米七的谢智,在他怀中是如此娇媚。
眼看她笑着握拳,捶在他肩头。
却不曾真正挣扎。
她挣扎,才不是这副娇滴滴的欲擒故纵样。
雨水顺着纪廷尧的长睫滴落,分不清是雨是汗。
右腿受不了寒,不受控地颤抖着,发出疼痛的抗议。
几乎要将他吞没。
如果三年前的雨夜,他没有追去机场,没有在暴雨中超速,如果那辆卡车没有突然变道……
可惜没有如果。
“需要,我去叫谢小姐吗?”程阳捡回雨伞,重新撑在他头顶。
“不必。”纪廷尧的声音比冬雨更加冷冽,“我和她早就没关系了。”
他先于一步移开视线。
雨下得更大了,仿佛要冲刷掉所有不堪的回忆。
程阳欲言又止。
“走吧。”纪廷尧转身地动作滞涩。
站在黑色迈巴赫旁,艰难地调整着姿势。
而后放开左手边的肘拐,相对好一些的左腿使着巧劲迈入车内。
坐稳后,放开另一只肘拐,双臂捞起废用的右腿,拖进车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远算不上难看。
这是他孩提学步般,练习了无数遍,才堪堪达到的效果。
程阳小心将双拐搁到他手边。
车门关闭的刹那,纪廷尧鬼使神差转头,瞥了眼窗外。
谢智和纪承骁的身影早己消失在街角。
一如三年前,从他生命中消失得那般彻底。
车内暖气很足,前座的程阳打开手套箱,递来干毛巾。
迈巴赫缓缓驶离酒店。
纪廷尧机械地擦拭着头发,顺手打开扶手箱,摸出药盒,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干咽下去。
止痛药的苦味在舌根蔓延,和威士忌残留的酒气混在一块,令人作呕。
“先生,首接回家吗?”司机老刘讪讪问。
“嗯。”纪廷尧阖上双眼。
后脑勺抵在头枕上,有一下没一下捏着太阳穴。
药效还没开始,右腿上蚀骨的疼痛愈发清晰。
像有人用钝刀一点点凿他的骨,剥他的筋。
雨中,谢智同纪承骁牵手缠绵的画面在脑海中逐帧循环播放着。
和纪承骁在一起,就这么开心?这么迫不及待?
她知不知道纪承骁是他侄子?
还是说,哪怕知道了也不在乎?
车窗上,雨滴蜿蜒流淌,扰乱思绪。
车祸的画面如惊悚片,浮现眼前。
炫目的远光灯、尖锐的刹车声、碎裂的挡风玻璃,以及骨骼断裂的脆响。
再睁开眼,白茫茫一片。
他躺在ICU里,如行尸走肉,全身插满管子。
医生残忍告知他,右腿可能保不住了。
而他可耻于自己,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他都这样了,谢智会不会回心转意。
这个冷血的女人切断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当真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一次都没有。
“纪总,到了。”
程阳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查一下她和纪承骁是什么关系。”车子驶入别墅大门,纪廷尧突然开口。
另一边,谢智拎着一大提从便利店扫荡来的小甜水,摇摇晃晃回到下榻酒店。
准备按网上的教程,复刻“微醺小饮料”。
这趟工作派遣虽在意料之中,但来得着实突然。
她昨天刚回到国内,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探手摸了摸包包,房卡哪里去了?
谢智蹲在地毯上,冒冒失失解开袋子,又晕乎乎地敞开小手包,一股脑倒进塑料袋里。
“清口喷、小香水、口红、粉饼、好多酒,还是酒…这是什么小饮料?咦,还买了口香糖?”
她手指一一点过,最后停留在一盒小雨伞套上。
应有尽有,就是没房卡。
要搁平时清醒状态,她肯定麻溜儿去前台补办。
可是,她有点神智不清。
徘徊在大马路上,走啊走,走啊走……
不知不觉,回到了被那条瘸狗追了三条街的案发现场。
也是偶遇纪承骁的地方。
“汪!”
定睛一看,瘸狗湿漉漉地蹲在原地。
见她过来,疯狂摇尾巴。
谢智的酒一下醒了大半,拔腿就跑。
啪唧——
标准的五体投地姿势。
她摔了个狗啃泥。
神奇的是,狗子这回没有追她,从嘴巴里吐出一张黑金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