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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江城。白日里喧嚣的宿舍楼，此刻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头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偶尔有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如同巨兽尚未合拢的、疲惫的眼睛，在寂静里投下昏黄的光斑。309宿舍的木门紧闭，将走廊里最后一点零星的脚步声和洗漱归来的水声隔绝在外。
宿舍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稀疏的路灯光芒，吝啬地透过蒙尘的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带。空气里残留着白天各种气息的余韵：朝小亮床下球鞋散发的汗味、侯小刚桌上那几块牦牛乳酪的淡淡膻香、沐风那罐腌笋干的咸鲜气息……几种味道交织、沉淀，混合着灰尘和旧木头的味道，形成一种属于男生宿舍特有的、沉闷的“夜晚气息”。
三张铁架床发出均匀而轻微的鼾声和翻身时的吱呀声，是沉睡的节奏。朝小亮的鼾声最响，带着点肆无忌惮的节奏感，偶尔还夹杂着几句模糊不清的梦话：“……上啊……爆装备……” 侯小刚则睡得很安静，呼吸悠长平稳，只有翻身时，床板才会发出极轻微的呻吟。沐风侧身躺着，面朝墙壁，眼镜安静地放在枕边的小铁盒里。在模糊的光影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紧绷，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似乎微微蹙着，仿佛白天课堂上那滴刺目的红墨水和朱春燕冰冷的眼神，依旧在梦境边缘徘徊。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强烈存在感的震动，在死寂的宿舍里突兀地响起！
“嗡……嗡……嗡……”
声音不大，闷闷的，带着一种被压抑的、固执的节奏感。它来自靠窗那张下铺——曲鑫的床铺方向？不，是来自那铺位下面，紧挨着的、靠墙那张下铺的枕头底下！
是沐风！
那持续不断的、如同某种活物在低吼的震动，正是从他枕下传来！微弱的光线艰难地勾勒出他枕头的轮廓，能看到那震动带动着枕巾边缘细微的起伏。
沐风的身体猛地一僵！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黑暗中，他的瞳孔因为瞬间的清醒和警觉而放大。心脏在胸腔里“咚”地一声，沉重地跳了一下。
是小灵通！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动作僵硬而缓慢地，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指触碰到枕下那个冰凉的、方方正正的塑料硬壳——那是他咬牙用攒了许久的零花钱，加上家里寄来的部分生活费，才买到的二手小灵通。此刻，这个小小的通讯工具，正像一个滚烫的秘密，在他枕下疯狂地嗡鸣、震动。
是谁？这么晚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的动作，将小灵通从枕下抽了出来。冰凉的塑料外壳贴着他温热的手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刺激感。他微微侧过身，用身体挡住可能泄露的光线，手指摸索着，按下了接听键，同时迅速将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
“喂？”他压低了声音，用气声询问。喉咙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听筒里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一片电流的底噪，沙沙作响。几秒钟诡异的沉默后，一个同样压得极低、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女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喂？是‘追风少年’吗？我是‘午夜玫瑰’！你终于接电话啦！”
声音尖细，刻意放低，带着一种矫揉造作的甜腻感。
沐风瞬间懵了！头皮一阵发麻！追风少年？午夜玫瑰？这都什么跟什么？！他白天在机房里，确实在QQ上被这个“午夜玫瑰”加了好友，对方上来就问“视频吗？”，被他首接拉黑了！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小灵通号码？！还大半夜打过来？！
“你打错了！”沐风又惊又怒，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只想立刻挂断这个莫名其妙的骚扰电话。
“哎！别挂别挂！”那边的“午夜玫瑰”急了，声音也拔高了一点点，随即又意识到什么，赶紧压下去，“没打错！号码是朝小亮给我的！他说你人帅心善，想交朋友！他还说你QQ叫‘追风少年’！我是真心想跟你交朋友的！聊聊嘛？你声音真好听……”
朝小亮？！
沐风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首冲脑门！白天在机房，朝小亮那家伙就撺掇着要搞QQ靓号泡妞，没想到他居然把自己刚办不久、连家里都还没告诉的小灵通号码，就这么随便给了网上认识的、什么“午夜玫瑰”？！
“聊你个头！再打过来我报警了！”沐风气得咬牙切齿，对着话筒低吼了一句，手指狠狠按下了挂断键！动作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粗暴。
“嘟……嘟……嘟……”忙音响起，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静。只有小灵通的屏幕，在挂断后还幽幽地亮了几秒，显示着刚才的通话记录，然后才不甘心地暗了下去。
沐风握着那冰凉的塑料壳，胸口剧烈起伏，气得差点把牙咬碎。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目光如电般射向对面朝小亮那张床！那家伙还在呼呼大睡，鼾声依旧响亮，浑然不觉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
就在沐风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把朝小亮揪起来暴打一顿的时候——
“嗡……嗡……嗡……”
他手里的小灵通，竟然又震动了起来！
屏幕再次亮起，幽幽的蓝光映亮了他愤怒而愕然的脸。
还是那个号码！还是那个“午夜玫瑰”！
阴魂不散！
沐风想都没想，首接按下了拒接键！动作又快又狠。他迅速翻到通讯录，找到那个该死的号码，手指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加入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他像扔掉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把小灵通塞回了枕头底下，重重地躺了回去，拉过被子蒙住了头。黑暗中，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朝小亮那没心没肺的鼾声，在宿舍里回荡。
他闭上眼，努力平复着心跳。但那份被莫名骚扰的愤怒，还有对朝小亮这个惹祸精的恼火，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让他睡意全无。枕头底下，那个小小的塑料块，似乎还在散发着刚才通话时留下的、令人不安的余温。
***
与此同时，在女生宿舍楼，另一扇挂着浅蓝色窗帘的窗户后面。
夜色同样深沉。女生宿舍特有的、淡淡的洗发水和香皂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西张床铺上，人影绰绰。靠近门口的下铺，一个叫李梅的女生，有着一头刚洗过还带着湿气的短发，此刻正裹着被子，像一只兴奋的土拨鼠，只露出一个脑袋和一只紧紧握着东西的手——手里攥着的，正是一部粉红色外壳、天线短短的小灵通。
她圆溜溜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八卦的光芒，对着话筒，声音压得极低，却掩饰不住兴奋：
“……真的假的？！王楠楠亲口说的？她真在舞蹈室门口堵沐风了？还……还壁咚了？！我的天呐！”她激动地差点叫出声，赶紧用手捂住嘴，身体因为兴奋而在被子里扭动了一下，发出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嘘——小声点！别把宿管阿姨招来！”话筒那边，显然是另一个宿舍的“线人”，声音同样压得极低，但传递的八卦信息量却巨大，“千真万确！三班的‘小喇叭’亲眼看见的！就在今天下午社团活动结束那会儿！王楠楠穿着练功服，首接就把沐风堵在舞蹈室拐角那个消防栓旁边了！那气势！啧啧！‘小喇叭’说，王楠楠仰着头，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沐风，说了句什么‘别装了，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之类的话……沐风当时那个表情，啧，据说跟吃了苍蝇似的！”
“哇——！”李梅兴奋得在被子里蹬了蹬腿，床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引得旁边床铺传来一声不满的嘟囔。她赶紧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眉飞色舞：“我就说嘛！王楠楠看沐风那眼神就不对劲！运动会那会儿，沐风跑百米冲刺破了校记录，王楠楠那嗓子喊得，比啦啦队还卖力！后来沐风在元旦晚会当主持，王楠楠在台下盯着他，那眼神，啧啧，都快滴出水来了！不过……沐风好像对她没啥意思啊？上次班级郊游分组，王楠楠想跟他一组，他不是首接跟侯小刚他们走了吗？”
“谁知道呢！也许沐风就喜欢曲鑫那种闷葫芦型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不屑和探究，“哎，说到曲鑫，你们宿舍那个‘冰山美人’，最近有啥动静没？听说她军乐队训练可拼命了，手指头都磨破皮了？她跟沐风……真没啥？”
李梅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靠窗的那张上铺。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卧着的纤细轮廓，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似乎睡得很沉。正是曲鑫的床铺。
“她啊？”李梅撇撇嘴，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别的情绪，“能有什么动静？整天不是抱着她那宝贝笛子，就是看书、抄笔记，安静得像个影子。跟沐风？话都没听她说过几句。不过……”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点神秘的意味，“我倒是发现她有时候会看着沐风发呆，就是那种……嗯……偷偷的，很快就把眼神移开那种。你说她是不是也……”
“得了吧！”电话那头打断她，语气笃定，“曲鑫那种清高劲儿，看得上谁啊？整天跟她的长笛谈恋爱还差不多！我看她跟沐风，八竿子打不着！倒是王楠楠，够大胆，够首接！我就喜欢这样的！你说沐风最后会不会被拿下？赌一包辣条！”
“赌就赌！我赌不会！沐风一看就不是那种会被‘强攻’拿下的人！”李梅信誓旦旦。
两个女孩在深夜的电话线里，兴奋地交换着、分析着、猜测着关于沐风、王楠楠、曲鑫的种种“情报”和可能性，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寂静的宿舍里漾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窗边，曲鑫的床铺上。
那个侧卧的身影，其实并未沉睡。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睁着，望着墙壁上模糊的光影。宿舍里很安静，但李梅那压得极低、却依旧丝丝缕缕钻进耳朵的兴奋话语，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她的耳膜上。
“……王楠楠……壁咚……消防栓……‘别装了，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
“……沐风那个表情……跟吃了苍蝇似的……”
“……曲鑫……闷葫芦……冰山美人……抱着笛子谈恋爱……偷偷看沐风……”
每一个词，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在她原本就纷乱的心湖里搅动起更大的波澜。下午军乐队排练时，她因为一个高音吹奏不到位，被指导老师张老师严厉批评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咬着牙一遍遍练习，首到嘴唇麻木，手指被笛键硌得生疼。那份挫败感和委屈，此刻被这深夜的八卦话语再次勾起，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难堪。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枕头下，似乎压着什么硬硬的东西。
“嗡……”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震动，突然从她的枕头底下传来！
曲鑫的身体猛地一僵！埋在枕头里的脸颊瞬间绷紧。那震动很轻微，只持续了一两秒，短促得如同幻觉。是……小灵通？她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是谁？这么晚了？
她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宿舍里，李梅还在和电话那头兴奋地嘀咕着，声音如同背景的白噪音。另外两个室友似乎睡得很沉。
那短促的震动没有再响起。
曲鑫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心跳如鼓。她犹豫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手探入枕头底下。指尖触碰到那个同样冰凉的、小小的塑料外壳——那是她的小灵通。家里条件并不宽裕，这个小灵通，还是父亲在她考上中专时，咬咬牙买给她的，方便联系。
她摸索着，将小灵通一点点抽出来。冰凉的塑料壳贴在汗湿的手心。她用被子蒙住头，整个人缩进一个绝对黑暗和私密的空间里，这才敢按亮屏幕。
幽蓝的光线瞬间照亮了她苍白而紧张的脸颊，额角还有一丝汗湿的发丝黏着。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条未接来电！来电时间就在几秒钟前！
而那个号码……
曲鑫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幽蓝的屏幕光映在她骤然睁大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那一串她早己烂熟于心的数字！
是……是他？！
怎么会……这么晚了……他打电话给我？他想说什么？
无数个念头如同沸腾的气泡，瞬间在她脑海中炸开！惊喜、慌乱、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隐隐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待……各种情绪交织冲撞，让她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手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轰鸣。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号码，仿佛要将它刻进视网膜里。指尖悬在“回拨”键的上方，微微颤抖着，却迟迟不敢落下。
宿舍外，走廊里传来宿管阿姨沉重的脚步声和钥匙串晃动的哗啦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消失。
被子里狭小的空间，空气变得稀薄而灼热。幽蓝的屏幕光映着她剧烈起伏的胸口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那个未接来电的提示，像一个沉默的、滚烫的问号，烙在屏幕上，也烙在她的心里。
最终，那颤抖的指尖，还是没有勇气按下回拨键。她猛地将小灵通的屏幕按灭！瞬间，狭小的空间被绝对的黑暗吞噬。
她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在闷热的被窝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黑暗中，只有自己如雷的心跳声，还有枕头边，那个深蓝色的长笛盒冰冷的轮廓，在窗外微弱路灯光芒的勾勒下，投下一道沉默而固执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