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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泼洒下来，吞噬了长公艺校白日里的喧嚣。只有零星几处窗户，如同困兽的眼，在巨大的黑暗中顽强地亮着微弱的光。其中一扇，位于校园最西侧那栋老旧的、墙皮剥落的实验楼二楼尽头。
这里是计算机房。一个在九十年代末期，对一所艺校而言，堪称奢侈又神秘的存在。推开沉重的、漆皮斑驳的木门，一股特殊的、混合着尘埃、臭氧、散热风扇嗡鸣和无数电子元件微弱气息的味道便扑面而来。空气是凝滞的，带着一种陈旧的、被机器烘烤过的干燥感。
机房很大，却显得异常空旷幽深。几十台笨重的CRT显示器（阴极射线管显示器）如同沉默的墓碑，整齐地排列在深色的长条桌上。大部分屏幕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台还亮着，散发着幽暗、闪烁不定的光芒，勉强照亮周围一小片桌面和键盘。空气中弥漫着低沉而持续的“嗡嗡”声，那是几十台机箱内部风扇和空调主机共同制造的、永不疲倦的背景噪音，像无数只电子昆虫在暗处低鸣。
最深处，靠近空调主机轰鸣的位置，一台显示器正顽强地亮着。
幽蓝色的荧光，是这片黑暗空间里唯一活跃的光源。它冰冷、稳定，像一块凝固的、散发着寒气的蓝水晶。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如同永不停歇的瀑布，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向下滚动、刷新。绿色的、白色的、偶尔夹杂着红色的代码行，冰冷而精确地排列、组合、跳跃，构成一个普通人完全无法理解的、深奥而神秘的数字世界。
屏幕的冷光，清晰地勾勒出侯小刚的侧脸轮廓。
他几乎整个人都陷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转椅里，身体微微前倾，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屏幕。幽蓝的光线映照在他的脸上，将他原本就略显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非人的、近乎透明的质感。浓密的黑发有些凌乱地耷拉着，遮住了小半额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上快速滚动的代码流，形成两片不断变幻的、小小的、冰冷的蓝色光斑。
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平首的线，嘴角微微向下撇着，透着一股近乎苛刻的专注和严肃。眉头微锁，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纹。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电流激活的黑曜石，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在屏幕上飞速滚动的字符上。那眼神里没有疲惫，没有烦躁，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纯粹的、沉浸其中的狂热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片由0和1构成的、冰冷而有序的宇宙。
他的手指，在布满油光的旧键盘上，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敲击着。指尖与塑料键帽碰撞，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哒哒哒哒哒……”声，这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机房里，显得格外响亮而富有节奏感，如同一首由机器演奏的、永不停歇的进行曲。每一次敲击都精准、果断，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手腕悬空，小臂的肌肉在幽蓝的光线下绷紧，显露出清晰的线条。
汗水。细密的汗珠，不知何时己经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在幽蓝的屏幕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点。一颗稍大的汗珠，正顺着他紧绷的太阳穴缓缓滑落，流过鬓角，最终悬在下颌边缘，摇摇欲坠。但他浑然不觉，仿佛这具身体的所有感官，都只服务于眼前这片跳动的代码。
“呼……”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压抑的呼气声从他紧抿的唇缝间逸出。他终于暂停了敲击，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吱呀作响的椅背上。但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屏幕上，手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快速敲击着桌面边缘，发出“嗒嗒嗒”的轻响。
屏幕上，代码的瀑布流暂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色的命令行窗口，一个孤零零的光标在左上角闪烁着，像黑暗中一只等待指令的眼睛。
“系统日志…权限…加密区块…”侯小刚低声地、近乎梦呓般地吐出几个破碎的词语，声音干涩沙哑，仿佛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他伸出食指，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更加锐利，如同手术刀般剖析着屏幕上那静止的命令行。
突然！
“吱嘎——”
机房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生涩的合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瞬间撕裂了机房内由风扇嗡鸣和键盘敲击构成的、相对稳定的声场！
一股带着走廊灰尘和夜晚凉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侯小刚的身体如同受惊的猫般猛地一僵！悬在键盘上方的手指瞬间停顿！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极其迅速地按下了键盘上一个组合键！屏幕上那幽蓝的、布满代码的窗口瞬间消失，被一个极其普通的、显示着DOS系统开机自检信息的黑底白字界面所取代！
他猛地转过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赵峰。
他斜倚着门框，双手插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兜里。一件印着抽象电路板图案的黑色T恤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头发有些长，油腻地贴在额前，遮住了小半眼睛。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戏谑、探究和毫不掩饰优越感的笑容，嘴角微微向上扯着，露出两颗有些尖利的虎牙。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首接越过机房里昏暗的空间，精准地打在侯小刚那张被屏幕蓝光照亮的侧脸上，以及他面前那台刚刚切换了界面的显示器上。
“哟？侯大神？”赵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腔调，在空旷的机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响亮，充满了揶揄，“这么晚了还在这儿‘刻苦钻研’呢？机房都快被你承包了吧？怪不得最近学校电费蹭蹭涨，原来是你这台‘人形服务器’在二十西小时满载运行啊？”他边说，边慢悠悠地踱步进来，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目标明确地走向侯小刚的位置。
侯小刚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椅子向后滑开一点，身体微微侧转，用身体和手臂有意无意地遮挡住了电脑屏幕的大部分。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迅速从刚才那种燃烧的专注，切换成一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甚至有些木然，只是那木然的深处，藏着一丝被打扰的警惕和不悦。
赵峰毫不在意地走到侯小刚旁边的位置，一屁股坐在相邻的椅子上，发出“嘎吱”一声响。他斜睨着侯小刚刻意遮挡的屏幕，又瞥了一眼侯小刚布满汗珠的额头和被屏幕光映得发蓝的脸颊，脸上的笑容更加玩味。
“啧啧，看这汗流的，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赵峰咂了咂嘴，语气轻佻，“又跟哪路神仙较劲呢？是破解教务系统查成绩啊？还是偷偷摸摸搞你的‘小发明’？”他故意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故作神秘的恶意，“该不会是……想黑进哪个女生的QQ吧？听说最近王楠楠跟沐风走得很近哦？某些人是不是……心里泛酸，想搞点技术手段‘关注’一下？”
侯小刚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清晰地投向赵峰，那里面不再是平静，而是骤然涌起的冰冷怒意，像两簇幽蓝的火焰在燃烧！“赵峰！你少胡说八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的、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
“哟？急了？”赵峰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像是抓住了对方的痛脚，“开个玩笑嘛！咱们侯大神眼里只有代码，哪看得上那些庸脂俗粉，对吧？”他话锋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不过说真的，看你在这熬鹰似的，是不是又碰上什么‘技术难题’了？说出来听听？说不定兄弟我能帮你‘指点’一二？省得你在这儿浪费学校的电，还把自己熬干儿。”
他故意把“指点”两个字咬得很重，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赵峰的技术底子确实不错，动手能力也强，但他更热衷于炫耀和钻营，喜欢用一些“野路子”达到目的，对侯小刚这种沉浸于底层逻辑、追求极致优化的“学院派”做法，一向嗤之以鼻，认为是书呆子行为。
侯小刚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他知道赵峰是故意的。这家伙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最喜欢在他专注做事的时候凑过来冷嘲热讽，试图扰乱他的节奏，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他不想在这种无聊的口舌之争上浪费时间。
“用不着。”侯小刚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漠然。他重新将视线转回自己的屏幕，手指放在键盘上，作势要继续敲击，用行动表示送客。“我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语气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
“自己解决？”赵峰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非但没走，反而了二郎腿，身体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行啊，侯大神有骨气！不过呢……”他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机房角落里那台发出最大噪音的空调主机，“友情提醒你一下，那台老爷空调的主板电容，上个月就鼓包了，我拆开看过，随时可能爆浆罢工。到时候这满屋子的‘服务器宝贝’……啧啧，那场面，想想就刺激！你那些没保存的‘伟大代码’，可就跟着一起‘升仙’喽！”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刺向侯小刚最在意的核心——他正在进行的、尚未完成的关键工作！空调故障的威胁，远比任何人身攻击都更具杀伤力！
侯小刚敲击键盘的手指，瞬间僵在了半空中！他猛地扭头看向角落里那台发出沉闷嗡鸣的空调主机，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赵峰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他当然知道那台空调的状况！它承担着整个机房最重要的散热任务！如果它真的在关键时刻罢工，导致机房温度急剧升高……后果不堪设想！他正在进行的数据恢复和系统底层修复工作，需要极高的稳定性，任何硬件异常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数据丢失和系统崩溃！而他，根本没有备份的余裕！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他！刚才那种沉浸在代码世界中的专注和掌控感，被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硬件威胁，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赵峰满意地看着侯小刚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僵硬的姿态，脸上那恶劣的笑容越发灿烂。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用一种胜利者般的口吻说道：“行啦，大神你慢慢熬着，祝你好运！我呢，就不打扰你‘拯救世界’了。不过……”他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冲着侯小刚的背影，恶意满满地补充了一句，“要是真炸了，记得喊我来看烟火啊！肯定很壮观！哈哈！”
刺耳的笑声在空旷的机房里回荡，伴随着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被关上的巨响，彻底打破了机房原有的、属于机器的节奏。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主机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心悸的沉闷嗡鸣，以及几十台机箱风扇持续不断的低吟。
侯小刚僵硬地坐在转椅里，身体如同被冻住。幽蓝的屏幕光依旧冰冷地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侧脸。屏幕上，那孤零零闪烁的光标，此刻看起来像一个无情的倒计时器。
冷汗，比刚才更加汹涌地冒了出来，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T恤，带来一片冰凉的黏腻感。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硬件！这该死的、无法用代码完全掌控的、随时可能崩坏的硬件！
赵峰那恶意的提醒，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原本纯粹的数字世界里。他引以为傲的代码逻辑，在物理世界的脆弱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里那台发出巨大噪音的空调主机。那单调的嗡鸣声，此刻在他耳中如同死神的低语，每一次震动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甚至能想象出电容爆裂、青烟冒起、机器过热报警蜂鸣的可怕场景！
不！不行！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一股近乎偏执的倔强，混合着巨大的焦虑，瞬间取代了恐慌，在他心底猛烈地燃烧起来！他强迫自己冷静！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运转，分析着所有可能的应对方案：降温？冗余？备份？迁移？每一个方案在现实条件下都显得困难重重。
时间！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必须在灾难发生前，完成最关键的部分！
“呼……”他再次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强行将视线从那台该死的空调上撕开！重新聚焦到面前幽蓝的屏幕上。
光标，依旧在无情地闪烁。
他猛地俯下身！双手重新重重地落在键盘上！手指如同被注入了新的力量，更加用力、更加快速地敲击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密集而急促的键盘敲击声，如同骤然提速的机枪扫射，在空旷寂静的机房里疯狂地炸响！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不顾一切！
汗水顺着他的鼻尖滴落，砸在油腻的键盘上，溅开微小的水花。他浑然不觉。镜片后的双眼，因为极度的专注和透支而布满血丝，像两簇在幽蓝冰原上燃烧的、疲惫却不肯熄灭的火焰。他死死盯着屏幕上再次开始疯狂滚动的代码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跟无形的敌人进行着最后的搏杀。
幽蓝的光，冰冷地笼罩着他。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异常紧绷和倔强。那专注的神情，混合着焦虑、倔强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投入，构成了一张在数字深渊边缘、与时间赛跑的、孤独战士的侧写。
空调的嗡鸣声，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侯小刚的回应，只有那更加狂暴、更加密集、仿佛要将键盘敲碎的“哒哒”声。他在用指尖的速度和燃烧的意志，向那不可预测的物理世界，发起一场绝望的冲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