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傍晚,暮色为城市镀上一层暧昧的金边。坐落在江畔顶层的“云顶”旋转餐厅,以270度的全景落地窗和精致的法餐闻名,是城中情侣纪念日的圣地。柔和的暖光,低回的爵士乐,空气中浮动着玫瑰与昂贵香薰交融的芬芳。每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小桌上,都摇曳着烛光,映照着低声细语或含情脉脉的脸庞。
沈枷禾坐在预定的窗边位置,面前的水晶杯里,琥珀色的香槟气泡优雅上升。窗外,是缓缓流动的江景和璀璨的城市灯火,美得像一幅流动的油画。这是她和江凛三周年的纪念日。一个月前,她怀着最后一丝微渺的期待,预订了这个位置。
此刻,她看着对面空着的座椅,眼神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
江凛迟到了。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没有任何解释。服务生第三次来询问是否需要先点餐时,她只是淡淡地说:“再等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灯火越来越璀璨,餐厅里的气氛越来越旖旎。邻桌的情侣交换着礼物,发出低低的笑声;有人单膝跪地,在烛光中打开戒指盒,引来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掌声。那些甜蜜的、幸福的声浪,像无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她早己麻木的心上。
她端起香槟,轻轻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她更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那片空旷的冰冷。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进行这场注定徒劳的等待?是为了给这三年的感情一个体面的葬礼?还是为了……亲手掐灭心底最后一点死灰复燃的星火?
当餐厅的爵士乐手换上一首缠绵悱恻的《My Funny Valentine》时,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餐厅入口。江凛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步履匆匆,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那份惯有的、掌控一切的气场并未消失。他的目光在餐厅里扫视一圈,精准地定位到她,快步走来。
“抱歉,枷禾。” 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刚结束一个跨国并购案的最后一轮谈判,对方律师难缠得很,拖到现在。” 他解开西装扣子,甚至没有看她一眼,目光先扫向了腕表,“饿了吧?点餐了吗?”
沈枷禾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眉宇间真实的疲惫,也看着他身上那股刚从重要战场凯旋、尚未完全褪去的锐利和……一种沉浸在事业成就感中的、近乎亢奋的余韵。那余韵,比这餐厅里任何一盏烛光都更灼热地映照着他,却唯独照不到他对面这个等待了将近两个小时的、他的女友。
“还没。”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餐厅的乐声淹没。
江凛似乎这才真正将目光聚焦在她脸上。他微微蹙了下眉,或许是捕捉到了她眼底那片冰冷的荒芜,或许是觉得她过于安静。但他很快舒展眉头,拿起菜单:“看看想吃什么?这里的鹅肝和松露牛排都不错。” 语气是温和的,带着一种试图补偿的意味,却更像一种程序化的、完成任务的姿态。
服务生适时上前。江凛熟练地点了招牌菜和一瓶年份不错的红酒,语速很快,条理清晰,完全是工作状态。点餐完毕,他终于看向沈枷禾,似乎想说什么缓和气氛的话。
就在这时——
嗡…嗡…嗡…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发出持续不断的震动声。在铺着厚绒地毯、流淌着轻柔音乐的餐厅里,这震动声显得格外刺耳。
江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把抓起手机,低头看向屏幕。他的神情瞬间变得专注而凝重,眉头再次锁紧,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着回复。他甚至微微侧过身,下意识地形成了一个屏蔽沈枷禾视线的角度。
沈枷禾的目光,从他那专注的侧脸,缓缓移到自己面前。精美的骨瓷餐盘里,服务生刚刚为她呈上的头盘——香煎鹅肝,配着焦糖苹果片和波特酒酱汁,散发着的香气,摆盘精致得像艺术品。
她拿起刀叉。
银质的餐刀,边缘锋利,在柔和的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她将刀尖轻轻压在鹅肝细腻的表皮上。丰腴的鹅肝,只需一点点力道,就能轻易划开,露出内里柔滑温润的质地。
她微微用力。
就在刀尖即将切入鹅肝的瞬间——
江凛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这次是连续不断的微信消息提示音。他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手指在屏幕上飞舞得更快,甚至低声对着话筒快速说了几句英文术语。
沈枷禾的动作,就在那震动声和低语声中,停滞了。
刀尖悬停在鹅肝上方,微微颤抖。她看着那块被精心烹制、象征着纪念日甜蜜的食物,又抬眼看向对面那个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眉头紧锁、与手机搏斗的男人。
烛光跳跃,映着他英俊却陌生的侧脸,也映着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名为“期待”的烛火,被那持续不断的震动声,彻底吹灭。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疲惫感,从灵魂深处席卷而来。淹没了愤怒,淹没了委屈,淹没了所有试图沟通、试图挽回、试图理解的努力。
她感到的不是痛,而是一种彻底的……空。
原来,这才是终点。
她慢慢放下餐刀。银质的刀叉边缘,在放下时,不经意地划过光滑的骨瓷盘边缘。
“滋啦——!”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刺耳、极其不和谐的摩擦声,骤然响起!像指甲狠狠刮过玻璃,瞬间撕裂了餐厅里所有浪漫的、低语的、音乐的伪装!
邻桌的情侣惊愕地望过来,服务生也侧目。
江凛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猛地拉回现实,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向沈枷禾:“怎么了?”
沈枷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跳跃的烛光,却毫无温度。
她拿起餐巾,极其缓慢、极其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然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江凛带着询问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的眼神。
她的嘴唇微微开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残留的噪音余韵,像一块冰投入滚烫的油锅:
“你忙吧。”
三个字。没有起伏,没有情绪。不是体贴,不是抱怨,甚至不是讽刺。那是一种彻底的、死寂的放弃。是灵魂深处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后,留下的绝对零度的灰烬。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餐厅里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她重新拿起刀叉,低下头,开始缓慢地、认真地、一口一口地切割着盘子里那块己经微凉的鹅肝。动作标准,姿态优雅,像一个完成用餐礼仪的机器。
江凛握着手机,僵在原地。他看着她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看着她机械切割食物的动作,再低头看看自己手机上那些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工作信息……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慌,突然攫住了他。
他想开口解释,想放下手机,想说“不忙了”。
但沈枷禾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和那句冰冷的“你忙吧”,像一道无形的、绝对零度的屏障,将他所有试图开口的冲动,都冻结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默默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屏幕朝下扣在了桌布上。
烛光依旧摇曳,红酒在杯中散发着醇香。窗外是璀璨的夜景。本该是充满爱语和回忆的纪念日晚餐,只剩下刀叉偶尔碰撞盘子的轻微脆响,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冰冷沉默。
那句“你忙吧”,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轰然矗立在他们的感情中央。埋葬了所有的期待,宣告了沟通的彻底死亡。从此以后,沉默不再是武器,而是他们之间唯一共存的语言和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