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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的寒风卷着零星雪沫，敲打着千家万户的窗棂。城市被一片喧嚣又孤寂的年节氛围笼罩，霓虹闪烁，万家灯火，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食物的香气和一种名为“团圆”的、无形的压力。
沈枷禾家。狭小的客厅。
暖气开得很足，窗户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模糊了外面寒冷的世界。小小的折叠圆桌被推到中央，铺着略显陈旧的塑料桌布。桌上摆满了家常却丰盛的菜肴：红烧鱼象征年年有余，油亮亮的红烧肉，翠绿的炒时蔬，还有一大盘热气腾腾、圆滚滚的白胖饺子。电视里播放着喧嚣的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喜气洋洋的声音成了背景噪音。
沈枷禾和母亲相对而坐。父亲去世得早，这个家，多年来就是母女俩相依为命。母亲明显苍老了许多，鬓角染霜，眼角的皱纹深刻，但此刻脸上洋溢着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不停地给沈枷禾碗里夹菜。
“小禾，多吃点，看你又瘦了！工作再忙也得顾着身体！” 母亲的声音带着熟悉的唠叨和心疼，将一只的饺子夹到她碗里，“这饺子是你最爱吃的三鲜馅儿，妈特意多包了点。”
沈枷禾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饺子。热腾腾的食物熨贴着冰冷的胃，却驱不散心底那片更广袤的荒寒。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嘴角甚至扯出一丝应景的弧度，回应着母亲的话：“嗯，好吃。妈你也吃。”
气氛看似温馨，却像一层薄冰，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电视里的小品演员卖力地抖着包袱，观众席爆发出阵阵哄笑。这笑声在狭小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母亲看着女儿低垂的眉眼和过于安静的姿态，欲言又止了几次。她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茶壶，给沈枷禾的杯子续上热水，动作有些迟缓。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母亲脸上小心翼翼的表情。
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母亲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落在沈枷禾耳中却如同重锤。
“小禾啊……”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深深的关切，目光落在沈枷禾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上，“这大过年的……小陈……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工作……还是那么忙？”
“小陈”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猝不及防地、精准地射穿了沈枷禾勉强维持的平静表象！
她夹着饺子的筷子猛地一抖！那只白胖的饺子“啪嗒”一声掉回碗里，溅起几点油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母亲还在说着，声音里带着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你们俩……是不是又闹别扭了？唉，年轻人哪有不吵架的？小陈那孩子，人是傲了点，但心眼不坏……大过年的，有什么事不能……”
后面的话，沈枷禾一个字也没听清。
“小陈”。
“闹别扭”。
“大过年的”。
这几个词在她凝固的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炸裂！连同那些被刻意深埋的画面：焚化炉里燃烧的百合、38个静音的未接来电、医院走廊他无力的手、KTV里他唱《淘汰》的眼神、照片里他为别人拉开车门的姿态……如同无数破碎的镜片，带着锋利的边缘，在她眼前飞速旋转、切割！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委屈、被揭穿伤疤的剧痛、以及更深沉的、对母亲不知情的怨怼，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里猛烈喷发！额角的伤疤火烧火燎！肋下的旧伤尖锐刺痛！胃里翻江倒海！刚才吃下去的饺子像冰冷的石块，沉沉地坠在胃底！
“妈……” 她试图开口，声音却嘶哑得不成样子，像砂纸摩擦。
母亲关切地看着她：“怎么了小禾？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不舒服？”
母亲担忧的眼神，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沈枷禾摇摇欲坠的防线！
她再也无法忍受！
“哐当！”
她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手边的水杯！半杯热水泼洒出来，在塑料桌布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冒着袅袅的热气！
“我……我去下洗手间！”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声音尖锐而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她不敢看母亲惊愕受伤的脸，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跌跌撞撞地冲向狭小的卫生间！
“砰！”
卫生间的门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甩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隔绝了外面电视的喧嚣、母亲的呼唤，也隔绝了那个充满了“小陈”和“团圆”气息的世界。
她背靠着冰冷的瓷砖门板，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双手死死捂住嘴巴，将那些即将冲破喉咙的、绝望的呜咽和翻涌的呕吐感强行堵住！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毛衣，将寒意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身体。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带着胃酸和胆汁苦涩的腥气。
门外，传来母亲焦急的拍门声和带着哭腔的呼唤：
“小禾！小禾你怎么了？开开门啊！别吓妈！是不是妈说错话了？小禾……”
沈枷禾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有让那崩溃的哭声泄出。她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窗外，不知谁家点燃了烟花，“嘭”的一声在夜空炸开，绚烂的光影透过磨砂玻璃窗，在她颤抖的脊背上投下转瞬即逝的、破碎的光斑。
与此同时。江家老宅。宽敞却冷清的餐厅。
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明亮却毫无温度的光。长长的红木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摆满了珍馐美味，精致得如同酒店宴席。江凛的父母、兄嫂、还有几个亲戚围坐在一起，电视里同样播放着喧嚣的春晚，却驱不散餐桌上那层无形的、客套而疏离的气氛。
江凛坐在长桌的一端，面前精致的骨瓷碗碟里，食物几乎没怎么动过。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衫，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他沉默地喝着杯中的红酒，眼神有些涣散，游离在喧嚣的电视屏幕和窗外漆黑的夜空之间。胃部传来熟悉的、隐忍的钝痛，提醒着那个暴雨夜的代价。
江母坐在他旁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满和担忧。她看了看儿子碗里几乎没动的饺子（特意让保姆包的他小时候爱吃的荠菜肉馅），又看了看他过分沉默和憔悴的侧脸，终于忍不住，用银质的汤匙轻轻敲了敲他面前的碟子边缘。
“阿凛，” 江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和一丝责备，在略显安静的餐桌上清晰地响起，“大过年的，板着张脸给谁看？碗里的饺子都凉了！快吃点！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江凛空荡荡的左手，眉头蹙得更紧，“沈家那丫头呢？这都多久了？大过年的也不见人影？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闹别扭也要有个限度！这都第几个年头了？”
“沈家那丫头”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江凛麻木的神经上！
他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僵！杯中深红色的液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些泼洒出来！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变得异常锐利和冰冷！一股混杂着被冒犯的暴怒、无处宣泄的痛苦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在他胸腔里翻涌！
餐桌上，其他亲戚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妈！” 江凛的兄长试图打圆场，语气带着安抚，“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嘛，让阿凛先吃……”
“我怎么不能说？！” 江母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当家主母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你看看他这个样子！为了个女人，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工作再忙，连回家吃顿团圆饭的时间都没有？还是根本没把我们当一家人了？！”
“团圆饭”三个字，像最后一根引信，彻底点燃了江凛压抑己久的、濒临崩溃的情绪！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寒冰，首首地、毫无温度地射向自己的母亲！那眼神里的痛苦、愤怒和绝望是如此浓烈，以至于江母被看得心头一悸，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整个餐厅瞬间死寂！连电视里小品的笑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
江凛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然后，一个冰冷、生硬、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分手了。”
这三个字，像三块沉重的冰坨，砸在精致的骨瓷餐具上，发出无声的碎裂回响。
他停顿了不到半秒，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喙、也彻底斩断所有可能的命令：
“别再提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将手中那杯几乎没动的红酒，“咚”地一声重重顿在桌面上！深红色的液体在杯壁内剧烈摇晃！
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母亲瞬间煞白的脸和兄长错愕的表情，猛地推开沉重的红木餐椅！
椅腿与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嘎吱——”声！
他像一头负伤暴怒的雄狮，带着一身冰冷的戾气和绝望，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温暖明亮、却令他窒息无比的餐厅！
“砰——！”
厚重的实木大门被用力甩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水晶吊灯都微微晃动！
门外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的气息，瞬间灌入温暖的餐厅。
餐桌上，江凛的碗里，那几只早己冷透的、代表着母亲牵挂的荠菜肉馅饺子，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冰冷的、无人问津的山丘。
她离席的甩门声是心防溃堤的绝响。
他“分手了”三个字是亲手钉棺的终章。
年夜饭的暖光里，一个在狭小卫生间背门颤抖吞咽血腥，一个在豪门餐厅摔门而去留下冷饺如山。母亲的关怀成为压垮沉默的最后一根稻草，团圆夜的喧闹，终于奏响了爱情消亡的最终挽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