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什么?”
剔透、光滑、弧形的杯壁上,清晰地倒映出一张脸。
一张失去了所有血色、苍白得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石膏面具的脸。倒影里的眼睛,因极致的震惊而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映着水晶灯破碎的光,却毫无生气,只剩下被当众扒光、赤裸裸暴露在神视下的巨大难堪和一种迅速冻结成万年玄冰的剧痛。
看。
这就是第一道裂缝。
它诞生于三秒前,那个将沈枷禾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瞬间。
——“江总,恭喜啊,‘北极星’这次真是光芒万丈,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不过,光芒太盛也容易灼伤自己哦?项目模型里,新兴市场政策那个敏感度测试,还有供应链冗余度的压力阈值设定,是不是……可以再斟酌一下?”
她的话音,带着金融风控师的本能担忧和作为女友的关切,试图用轻松调侃切入,消散在这充斥着昂贵雪茄烟雾、顶级香槟气泡和名为“成功”的粘稠荷尔蒙的空气里。水晶吊灯将“北极星”庆功宴现场照得亮如白昼,香槟塔折射的光斑,正为人群中心的江凛——今晚的投行新贵,操盘“北极星”一战封神的男人——镀着一层不容逼视的金边。
回应她专业提醒的,不是讨论,不是感谢,甚至不是敷衍。
是江凛骤然冻裂的笑容,是他缓缓转过来的、那双瞬间掀起了冰封之海的眼眸,锐利、审视、居高临下,仿佛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指点江山的跳梁小丑。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喧嚣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
然后,三个字,淬了冰,裹着锋利的轻蔑,像裹着寒霜的钝刀,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沈枷禾的心脏最深处:
“你懂什么?”
轰——
沈枷禾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香槟气泡破裂的细碎声响、远处乐队模糊的旋律、衣料摩擦的窸窣——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尖锐的、持续的耳鸣在颅内疯狂肆虐。眼前江凛那张英俊却冰冷的脸,周围那些模糊又充满压迫感的人影,头顶刺目的水晶灯,都开始旋转、扭曲、褪色,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噪点。
她下意识地、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香槟杯。冰冷的杯壁透过指尖,将一股寒流瞬间传遍西肢百骸。
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垂落。
剔透、光滑、弧形的杯壁上,清晰地倒映出一张脸。
一张失去了所有血色、苍白得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石膏面具的脸。倒影里的眼睛,因极致的震惊而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映着水晶灯破碎的光,却毫无生气,只剩下被当众扒光、赤裸裸暴露在审视下的巨大难堪和……一种迅速冻结成万年玄冰的剧痛。
看。
这就是第一道裂缝。
它诞生得如此轻易,如此猝不及防。没有预谋的争吵,没有激烈的肢体冲突。仅仅是他一句脱口而出的、源自骨子里不容置疑的骄傲和对她专业判断彻底否定的诘问。仅仅是她一次不合时宜的、试图以亲密关系为依托去靠近、去提醒的关心。
裂缝的名字,清晰无比——
叫“自尊”。
江凛的自尊,是建立在绝对掌控和不容置疑的成功之上。他的疆域,不容侵犯,尤其是在他刚刚登顶、享受万众膜拜的此刻。她的专业素养,她的风险评估,她作为“女友”的身份所赋予的关切特权,在触碰到他骄傲核心的瞬间,被那三个字碾得粉碎。她的“懂”,在他此刻的语境里,成了僭越,成了对他权威的挑战,成了不合时宜的噪音。
沈枷禾的自尊,则在那三个字如同冰锥凿下的瞬间,土崩瓦解。杯壁倒影中那张惨白、惊惶、写满屈辱的脸,像一面照妖镜,将她所有的善意、担忧和自以为是的亲密关系基础,映照得如此荒谬可笑。她感觉自己像个哗众取宠的小丑,在聚光灯下被剥得一丝不挂。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涌上喉咙。
杯中金色的液体,那些原本象征着欢庆的、不断上升又破裂的细小气泡,此刻在她眼中,仿佛都变成了无声的、恶意的嘲笑。
江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极快,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他似乎捕捉到了沈枷禾瞬间褪尽的血色和眼中碎裂的光。但这点微弱的涟漪,迅速被更坚硬、更冰冷的自持力覆盖。他几乎是立刻移开了视线,仿佛再多看她一秒都是污染。嘴角重新弯起那抹无懈可击的社交弧度,他转向旁边一位头发花白、拄着镶金手杖的董事,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从容,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王董过誉了,北极星的成功离不开团队的精诚合作,尤其是您老在关键时刻的鼎力支持……” 话题无缝切换,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将亲密关系根基震裂的风暴,不过是拂过衣角的一粒尘埃,轻轻掸去即可。
沈枷禾的手指,死死扣着杯脚,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濒临碎裂的青白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她从那种灭顶的眩晕感中找回了一丝力气。她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肌肉僵硬地跳动着,试图拼凑出一个至少看起来平静无波的表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目光没有焦距地扫过那些依旧停留在她身上的、含义复杂的视线——有同情,有探究,有漠然,更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比如不远处那位一首对江凛暗送秋波的红裙女子)。
然后,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猛地转身。
高跟鞋的细跟敲击在光可鉴人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哒、哒、哒”声。这声音,在重新涌起的、仿佛刻意加倍的喧闹人声和背景音乐中,显得如此孤立、如此刺耳,像敲打在空旷墓穴里的丧钟。
她挺首脊背,几乎是逃也似的穿过人群。香槟塔的光芒在她眼角余光里流淌,依旧璀璨,却冰冷刺骨,再也无法在她眼底那片迅速坍塌、化为冰冷废墟的世界里,投下一丝一毫的温度。
那道裂缝,名为“自尊”。
无声无息,却己悄然裂开,深可见骨,横亘在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之间。冰冷的寒气,正从裂缝深处,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而背对着的他们,谁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那正在无声扩大的深渊。